时值深秋,天空却湛蓝如洗,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带着一种与场中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明媚。林家中央演武场,今日被装点得格外庄重而盛大。高大的观礼台上,红毯铺地,林家一众高层悉数在座。居中的是常年闭关、今日难得现身的族长林战,他面容肃穆,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情绪。其左侧,便是大长老林莽,他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扫过台下,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其余各位长老也分列两旁,神情各异。
演武场四周,旌旗招展,象征着林家的族徽在风中猎猎作响。台下,人头攒动,几乎所有林家子弟,无论嫡系旁系,甚至一些有头有脸的仆役管事,都齐聚于此。一年一度的家族考核大比,不仅是检验年轻一代修为进境的时刻,更关乎未来一年的资源分配和家族地位,无人敢轻视。人声鼎沸,喧闹异常,少年少女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紧张或自信的光芒,摩拳擦掌,期待着在台上崭露头角。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躁动之中,有一个角落却仿佛自成一方寂静的世界。
林尘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人群最后方最边缘的阴影里。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布衣,身形消瘦,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与周围那些气血旺盛、衣着光鲜的同龄人形成了无比刺目的对比。他低垂着眼睑,仿佛周遭的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只有偶尔抬起眼皮望向那高耸的测力石碑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有残存的不甘,有刻骨的屈辱,更多的,则是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
自从那日休书风波和云家退婚之后,他在林家的处境已然恶劣到无以复加。若非年度考核是家族铁律,所有适龄子弟必须参加,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自取其辱。
“下一个,林尘!”
高台之上,负责主持考核的执事朗声念出这个名字。他的声音透过灵力加持,清晰地传遍了演武场的每一个角落。
刹那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原本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高台上的族长长老,还是台下密密麻麻的族人,都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孤单身影。目光之中,充满了各种难以言喻的意味:有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有纯粹看热闹的好奇,有曾经仰望过天才如今却带着落差感的复杂神色,更有大量幸灾乐祸的讥讽。
林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仿佛都带着针扎般的寒意。然后,他迈开了脚步,从阴影中,一步步走向场中央那座孤零零矗立着的、漆黑如墨的测力石碑。
他的步伐很慢,也很稳,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刃上。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来,穿透他单薄的衣衫,刺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这段不长的路,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的声音,也能感受到那些目光中蕴含的冰冷压力。
终于,他走到了测力石碑前。石碑约一人高,触手冰凉,上面刻满了玄奥的纹路。曾经,他是这里的常客,是所有人瞩目的焦点,每一次测试,光芒都会耀眼夺目,引来无数惊叹和羡慕。而如今……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手,指节因为曾经的劳作和伤势而显得有些粗糙,甚至还有些许未愈的疤痕。他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积蓄勇气,又仿佛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然后,他不再犹豫,将手掌稳稳地按在了冰凉的碑面之上。
体内,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灵力,被他艰难地调动起来,顺着经脉,缓缓流向掌心。
一秒,两秒……
测力石碑上的纹路,先是毫无反应,就在有人快要忍不住发出嗤笑时,才极其勉强地、微弱地闪烁了几下。那光芒黯淡之极,如同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它挣扎着,极其缓慢地向上攀升,越过代表武徒一重、二重的刻度,最终,在达到第三重刻度线时,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彻底停滞了下来,定格在那里。
“武徒……三重。”
执事看着石碑上那刺眼的光芒刻度,语气平淡地报出了结果,但那平淡之中,却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甚至……轻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尽管所有人心中早已有所预料,但当这残酷的现实以如此公开、如此直白的方式呈现在眼前时,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是巨大的!
昔日的林家真龙,年仅十五岁便突破凝气境、被誉为青云城百年不遇的天才,如今……竟然只剩下了武徒三重的微末修为!这甚至连很多刚踏入修行门槛不久的少年都不如!
“噗嗤——”
不知是谁第一个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这声嗤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哈哈哈!武徒三重?我没看错吧?这真是我们林家曾经的那位天才?”
“啧啧,真是丢人现眼啊!我还以为他至少能有个武徒五六重撑撑场面呢!”
“废物就是废物,烂泥扶不上墙!亏得云家小姐早早退婚,真是明智!”
“他爹娘要是知道儿子成了这副德行,怕是死了都不得安生吧?”
哄笑声、议论声、讥讽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如同无数把尖酸刻薄的利刃,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场中央那道孤单的身影淹没。昔日他享受过多少荣耀和赞美,今日便要承受多少倍的嘲讽和践踏!
林峰站在人群前方,双手抱臂,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和畅快。他身边围着一群跟班,此刻更是卖力地高声起哄:
“峰哥,看来有些人啊,就是命中注定要待在泥地里!”
“就是!还以为自己是以前那个天才呢?也不撒泡尿照照!”
“我看啊,他爹林浩然当年说不定也是浪得虚名,不然怎么会死得那么不明不白?”
“哈哈哈,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这些恶毒的言语,不仅针对林尘,更是将污水泼向了他已故的父母!这是最阴狠的羞辱,是往他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
林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按在石碑上的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死死咽下。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那些刺耳的声音都与他无关。只有那低垂的眼睑下,瞳孔深处,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化为齑粉。
他就那样站着,站在巨大的测力石碑前,站在万众瞩目之下,站在这足以将任何人逼疯的嘲笑海洋中央。阳光照在他苍白而麻木的脸上,却照不进他那片已然冰封死寂的心湖。
折翼之鸟,坠落在曾经翱翔的天空下,承受着来自同类的啄食与嘲弄。
尊严?早已被剥蚀得一干二净,随着那黯淡的石碑光芒,一同碎落满地。
这公开的刑场,这折翼之台,已然将他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过往的幻象,也彻底碾碎。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一种连痛苦都已然麻木的绝望。
考核,还在继续。喧闹声很快便转移到了下一位测试者身上,没有人再愿意多看那“废物”一眼。
林尘缓缓收回手,默默转身,再次一步一步,走回那个属于他的、最边缘的阴影里。背影萧索,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被寒风卷走,湮灭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