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瓦舍出来,苏哲并没有直接回家。
他心里那股由“香灰疗法”点燃的无名火,此刻正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生。
那个铁匠的悲剧,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作为外科医生的职业尊严里。
不行,不能光凭道听途说就给整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判死刑。
万一……万一那只是个案呢?
万一那个用香灰的郎中只是个无证行医的“赤脚医生”呢?
说不定在那些传承百年的大药铺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外科黑科技”。
本着严谨的循证医学精神,苏哲决定进行一次彻底的市场调研。
他专挑那些门面阔气、一看就很有历史底蕴的大药铺。
这些地方,通常是汴梁城医疗资源的头部玩家,代表着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准。
一连三天,苏哲几乎逛遍了内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药铺。
从“同仁堂”到“鹤年堂”,从“广济堂”到“保和堂”,他像一个考察民情的微服私服官员,把自己的双腿都快走成了“静脉曲张”。
结果……让他更加绝望了。
这些药铺,无一例外,都将核心业务聚焦在了内科。
坐堂的老大夫们,个个仙风道骨,捻着胡须,只靠“望、闻、问、切”四招,就能把你的五劳七伤、阴阳失调分析得头头是道。
什么“肝风内动”、“脾胃湿热”、“肾水亏虚”,一套套理论体系成熟得令人发指。
开出的方子,从君臣佐使到药材配伍,逻辑严谨,堪称艺术。
在内科领域,他们是当之无愧的王者,这一点苏哲是绝对服气的。
但在外科……苏哲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青铜。
不,青铜都算抬举了,顶多是黑铁。
今天,他走进了此行的最后一站——位于大相国寺东街的“仁和堂”。
这“仁和堂”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百年老字号,据说他们家祖上出过御医,牌匾都是前朝某位大书法家亲题的,金光闪闪,逼格拉满。
苏哲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药香就扑面而来。
高大的药柜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的抽屉上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各种药材名。
伙计们穿着统一的青布褂子,手脚麻利地抓药、打包,一切都显得那么专业、那么井井有条。
他装作看病的模样,排在了队伍后面。
坐堂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大夫,姓钱,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他正给一位面色萎黄的妇人诊脉。
钱大夫三根手指搭在妇人手腕上,双目微闭,足足一分钟没说话,气场稳得像尊雕塑。
“夫人,”他缓缓开口,“你近来是否时常觉得心慌气短,夜间盗汗,午后还有一阵阵的低热?”
那妇人眼睛一亮,如同见到了活神仙:“哎呀!神了!钱大夫您真是神了!我这毛病,跟您说的一模一样!”
钱大夫淡然一笑,捻了捻胡须:“你这是典型的阴虚火旺,气血两亏。无妨,我给你开个方子,以滋阴降火、益气养血为主。黄芪补气,当归养血,配上知母、黄柏清虚热……连服七剂,当见奇效。”
说完,提笔“唰唰唰”写下一张药方,字迹龙飞凤舞,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苏哲在一旁看得暗自点头。
漂亮!
这诊断,这方子,完全对症。
放到后世,这就是顶级老中医的水平。
这位钱大夫,对内科杂症的理解,绝对是大师级的。
这让苏哲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小小的火苗。
也许,真正的宝贝,就藏在这样的大师手里。
终于轮到他了。
苏哲坐下,十分恭敬地把手腕递了过去,态度谦卑得像个来求教的医学生。
“小生苏哲,见过钱大夫。”他先自报家门,摆出一个游学书生的款儿,“小生自幼对岐黄之术颇感兴趣,近日游学至汴梁,听闻仁和堂大名,特来瞻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果然,钱大夫听他这么一说,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微笑,连带着诊脉的动作都多了几分从容。
“嗯……年轻人,你脉象沉稳有力,气血充盈,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略有些心火上浮,想是近日思虑过重,睡眠不佳所致。”钱大夫松开手,一派宗师风范。
苏哲心里咯噔一下。
我靠,真准!
他这几天为了自己的“退休计划”殚精竭虑,确实没睡好。
“大夫明见!”苏哲的恭维发自真心,“小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前来,除了想请您给瞧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但说无妨。”
“小生在游学路上,曾见乡野村夫处理外伤,手法粗鄙,多有伤重不治者,心中不忍。”苏哲开始了他精心编织的“话术陷阱”,“听闻仁和堂乃医家正统,对外伤一道,必有精深造诣。不知……可否让小生开开眼界,一观贵堂所用的金疮器械?也好让小生回去后,能劝诫乡人,莫再用那土法害人。”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捧高了对方,又表明了自己“心怀苍生”的高尚情操,简直是绿茶味的白莲花。
钱大夫听完,果然心花怒放,看向苏哲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
“难得你有这份仁心。”他捋着胡须,颇为自得地说道,“我仁和堂处理金疮之法,乃是祖传秘方。所用器械,更是由宫中造办处的匠人亲手打造,非同凡品。也罢,今日便让你这后生开开眼。”
他冲着柜台后的一个伙计喊道:“阿贵,去把后堂我那套‘玄铁匣’取来。”
玄铁匣?
苏哲一听这名字,心跳都漏了半拍。
难道……真有黑科技?
莫非是陨石里提炼出的天外玄铁,自带无菌属性?
还是说,这匣子里藏着的是某种超越时代的、类似手术刀的玩意儿?
他正胡思乱想,那个叫阿贵的伙计已经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盒子不大,长约一尺,宽约四寸,表面包着铜角,看上去古朴而厚重。
钱大夫亲自接过木匣,用一块干净的丝绸擦了擦表面,这才“啪嗒”一声,打开了锁扣。
苏哲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目光炯炯地望向盒内。
下一秒,他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了。
只见红色的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三件“凶器”。
左边是一把小刀,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柄微缩版的砍骨刀。
刀身厚重,刃口泛着幽幽的冷光,充满了暴力美学。
苏哲敢打赌,这玩意儿用来劈骨头绝对是把好手,但要用它来做精细的皮肤切开?
怕不是一刀下去,伤口直接裂到后脚跟。
中间是一把镊子,造型粗犷得像一对小火钳。
两个夹头又厚又钝,上面还带着常年使用留下的点点锈迹。
苏哲脑补了一下用它来夹血管或者组织……那画面太美,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级的医疗事故。
最右边,是一根粗得能当缝衣针用的“缝合针”。
针尖虽然磨过,但依旧谈不上锐利,且针眼太大。
苏哲的眼角疯狂抽搐,大脑瞬间宕机。
这就是……御赐的……玄铁匣?
这特么不是医疗器械,这是刑具啊!
是皇城司审讯室里的VIp套装吧?
“如何?”钱大夫完全没注意到苏哲已经石化的表情,反而像炫耀自家珍藏手办一样,得意洋洋地介绍道,“此刀,乃百炼精钢所制,吹毛断发,专用于割除腐肉。此钳,可深入伤口,夹出断箭箭头、碎骨残片。此针,配以我仁和堂秘制的‘续筋膏’,可用于缝合深可见骨之伤!”
苏哲深吸一口气,强行把一句“我去年买了个表”的国骂咽回肚子里。
他指着那把“砍骨刀”,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钱大夫,此等利器,用前……如何洁净?”
“洁净?”钱大夫愣了一下,随即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用上好的软布,仔细擦拭干净。用毕,再涂上一层羊油保养,可保百年不锈,锋利如初。”
苏哲的血压开始飙升。
用布擦?
还涂羊油?
我的天!
这哪是保养,这是在给细菌做豪华装修啊!
那油腻腻的布和羊油,简直是金黄色葡萄球菌、绿脓杆菌和破伤风杆菌的五星级自助餐厅!
刀身上那层油膜,就是它们的豪华总统套房,自带四季恒温和营养供给系统。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无数代细菌在这把刀上开枝散叶,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稳定而和谐的“微观生态圈”。
这把刀上,可能还残留着前一个、前十个、甚至前一百个病人的“基因印记”。
什么叫交叉感染?
这就是教科书级别的演示!
“那……那这钳子上的锈迹……”苏哲不死心,指着那把“火钳”,做着最后的挣扎。
钱大夫低头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些许锈斑,无伤大雅。此乃金铁之精华,入肉还有愈合之效,此乃‘以金补金’之理,你不懂。”
苏哲懂了。
他彻底懂了。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医学观,都在这个下午被彻底颠覆,然后踩在地上,用这套“玄铁匣”反复碾压,最后还被吐了口唾沫。
跟他们谈“无菌操作”,无异于跟原始人解释“wIFI信号”。
维度不同,无法沟通。
他最后指了指那根粗壮的缝合针,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地问道:“那……缝合……是用何种线?”
“丝线。”钱大夫答道,“不过,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皮肉乃父母所赐,岂能如缝补衣物般随意穿刺?我辈医者,当以膏药外敷为主,促其自行愈合,方合天地自然之道。动辄开膛破肚,缝肉补疮,那是屠夫所为,非我医家正道!”
“屠夫所为……”
苏哲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感觉心口中了一箭。
他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未来的职业评价。
“多谢钱大夫赐教,小生……茅塞顿开。”苏哲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脸上挂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站起身,对着钱大夫深深一揖,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仁和堂。
他怕自己再多待一秒,会忍不住把那个“玄铁匣”抢过来,扔进炼钢炉里人道毁灭,然后再把这位德高望重的钱大夫按在地上,强行给他灌输二十一世纪的外科学基础理论。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苏哲的心,比汴梁城冬日的护城河还要冰冷。
市场调研结束了。
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没有任何现成的器械可以利用,没有任何成熟的理论可以借鉴。
他就是这片荒漠里,唯一的、孤独的拓荒者。
他之前那个“走高端私人订制路线”的计划,现在看来,是唯一可行,也是必须执行的道路。
他不仅要自己打造手术器械,甚至连最基础的消毒酒精、缝合用的羊肠线、包扎用的无菌纱布,都得从零开始,亲手制造。
他的“安乐窝”,不仅仅是一个享受生活的地方,更将成为这个时代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菌手术室和医疗实验室。
“也好。”
苏哲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既然你们都是青铜,那就别怪我这个王者,来刷新你们的三观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城中最大的当铺走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第一股东风,就是启动资金。
是时候让那支陪伴他穿越而来的钢笔,发挥它最后的价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