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打上一个堪称艺术品的漂亮外科结时,苏哲感觉自己仿佛被抽干了灵魂。
精神的高度集中,比连续主刀三台996福报手术还要累。
他扔下手中的持针钳,那玩意儿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声,在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好了,收工。”
苏哲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他摘下脸上那块被汗水浸湿的麻布口罩,露出一张苍白但平静的脸。
“把剩下的烈酒,均匀地浇在伤口上,然后用煮过的干净麻布,盖上三层,记住了,三层!不能多,不能少。”他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仿佛刚才完成的不是一例足以颠覆时代认知的剖腹探查手术,而仅仅是给一件家具刷了遍漆。
“啊?哦哦哦!是,先生!”
苏福的魂儿这才像被招魂幡摇了回来,他看着桌上那位公子哥平坦的腹部,上面覆盖着一道整齐的、被丝线缝合的伤口,除了周围皮肤因烈酒刺激而微微发红外,竟没有一丝多余的血迹。
整洁,干净,甚至……有种诡异的秩序美。
这和他想象中血肉模糊、肠穿肚烂的屠宰场面,完全是两个次元的东西。
而墙角那位名叫张三的家丁,已经彻底自闭了。
他双目无神地靠着墙,嘴巴半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眼神涣散,瞳孔里写满了哲学三问。
刚才那一个多时辰的“硬核科普”,什么“猪五花肉分层论”,什么“肠道吻合术难度系数3.5”,已经彻底把他的cpU干烧了。
他感觉自己以后可能无法直视自家厨房案板上的任何一块肉了。
这哪里是救人?
这分明是大型社畜心理创伤现场教学!
苏哲没空理会这两个已经被刷新了世界观的“临时助手”,他走到一旁的铜盆前,用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双手,直到指缝里最后一丝血腥味被皂角的气息取代。
做完这一切,他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世界,仿佛与他隔了整整一个世纪。
……
柳月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扇窗户的。
她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跌倒。
耳边是总管和员外郎夫人焦急的询问声,但那些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那扇小小的窗洞里窥见的景象,如烙印般,反复回放。
那双稳如磐石、快如闪电的手。
那些被改造成奇形怪状,却又妙用无穷的“凶器”。
那些“肠切除”、“肠吻合”、“止血钳”、“清创”……一个个闻所未闻,却又充满着某种冰冷逻辑的词汇。
最让她感到灵魂战栗的,是那个男人在“庖丁解牛”时,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
就好像,切开人的肚子,剪掉一段肠子再接上,本就是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的事情。
这不是医术。
柳月卿恍惚地想。
济世堂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他们望闻问切,辨证施治,讲究君臣佐使,调和阴阳,那叫医术。
而门里那个男人做的……是一种“道”。
一种以绝对的精准、绝对的掌控、绝对的理性为核心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道”!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一个婢女见她失魂落魄,面色惨白如鬼,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柳月卿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看着婢女,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眼中充满了复杂到极致的情绪。
震撼、迷茫、恐惧、颠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狂热。
像一个饥渴的旅人,在沙漠中跋涉数十年后,突然看到了一片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汪洋大海。
“我……我没事。”她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我先回去了。”
她必须回去!
她要立刻回到自家的药库和书房里,她要翻遍所有的医书典籍,从《黄帝内经》到《神农本草经》,从华佗的传说到扁鹊的轶事,她要找到,哪怕一丝一毫,能解释今晚所见一切的蛛丝马迹!
尽管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告诉她:别白费力气了,这片大陆上,从没有任何一本书记载过这种“妖术”。
看着柳月卿近乎逃也似的背影,守在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更加坚信了里面的那个“野郎中”是在搞什么骇人听闻的邪门歪道。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哲走了出来。
“苏……苏先生,”员外郎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官威了,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声音都在发颤,“犬子……犬子他如何了?”
他身后,员外郎夫人已经哭得快要昏厥过去,被几个仆妇搀扶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苏哲。
苏哲瞥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就像后世下班的外科医生看待焦虑的病患家属,平静中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疏离。
“手术很成功。”他言简意赅。
“手……术?”员外郎显然没听懂这个词。
“就是剖开肚子,把烂掉的肠子切了,再把好的缝上,懂?”苏哲懒得解释,说得简单粗暴。
周围的人群听到这话,齐刷刷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苏哲的眼神,活像在看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切……切了?
还缝上了?
这是人话吗?
“人暂时死不了。”苏哲继续他的“苏氏风格”医嘱,“接下来二十四个时辰是关键期,高烧可能会反复,但只要挺过去,命就保住了。记住,从现在开始,十二个时辰内,不准给他喝一滴水,吃一粒米!只能用干净的湿布,润润他的嘴唇。”
“什么?!”员外郎夫人尖叫起来,“我儿失血如此之多,身子何其虚弱!不进食补,如何能活?你这……你这分明是草菅人命!”
“信我,他能活。不信我,他今晚就得去见阎王。你自己选。”苏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抛出了送命题。
“另外,”他看向那位还算镇定的钱总管,“我需要一间绝对安静的客房休息,天塌下来也别叫我。哦对了,剩下的四百五十贯诊金,还有说好的额外酬劳,明早我睡醒的时候,希望能在床头看到它们。”
说完,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副“你们随意,我先睡了”的欠揍模样,径直跟着一个仆役走了。
留下员外郎夫妇和一众下人,在风中凌乱。
这他妈是神医?
这行事风格,怎么看都像个收完保护费就准备跑路的江湖骗子啊!
……
这一夜,对员外郎府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煎熬。
而对于苏哲来说,却是难得的好眠。
他倒在客房柔软的床上,几乎是头刚沾到枕头,就沉沉睡去,连梦都没做一个。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时,一声惊喜到破音的尖叫,划破了员外郎府邸的宁静。
“醒了!醒了!公子醒了!”
紧接着,是汤药碗被打碎的“哐当”声,和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员外郎和夫人连滚带爬地冲进儿子的房间,只见昨天还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独子,此刻竟真的睁开了眼睛。
虽然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呼吸平稳有力,脸上那层骇人的死灰色也已褪去。
一位府上供养的老郎中颤抖着伸出手,搭在公子的手腕上,半晌,他猛地瞪大眼睛,惊呼道:“脉象……脉象虽弱,却沉稳有力!烧……烧也退了大半!这……这……这简直是神迹!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啊!”
昨天还痛斥苏哲是“屠户”、“妖人”的郎中,此刻的表情,仿佛亲眼见证了耶稣降临。
整个府邸,瞬间从死寂的哀愁,变成了狂喜的海洋!
员外郎激动得老泪纵横,他转身对着苏哲客房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此刻,他心中再无半分怀疑,只有无尽的敬畏和庆幸。
什么“妖术”,什么“屠户”,去他娘的!
能救活自己儿子,那就是活神仙!
当苏哲睡眼惺忪地被苏福叫醒时,看到床头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银和一沓厚厚的银票时,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发了发了……这下养老金的KpI超额完成了……”他抓起一锭十两的金元宝,在手里掂了掂,美滋滋地想。
然而,他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员外郎亲自登门道谢,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他不仅送来了远超五百贯的巨额财富,还拿出了一张房契。
“苏神医,大恩不言谢!这点俗物,不成敬意。这是鄙人名下的一处宅邸,位于内城金梁桥街,地段清净,院落精致,还请神医务必收下,也好让老夫略安本心!”
苏哲看着那张地契,眼角抽了抽。
那不是顶级权贵扎堆的地方吗?
他只想在城西当个低调的隐形富豪,没想直接空降汴京cbd核心区啊!
他本能地想拒绝,但看到员外郎那“你不收下我就长跪不起”的架势,和苏福在旁边疯狂使眼色、激动得快要当场抽过去的模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收下了这份“烫手的山芋”。
至此,【外科神医苏哲】的名号,如同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汴梁城的上流社会。
坊间流传的版本,更是被加工得神乎其神。
“听说了吗?工部员外郎家的公子,肠子都流出来了,被一个叫苏哲的神医,一根根塞了回去,还用针线给缝上了!”
“何止啊!我听我三舅姥爷的儿子的邻居说,那苏神医做手术的时候,方圆十里都能闻到仙气,还有金光护体呢!”
“你们那都落后了!最新版本是,那苏神医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看不惯太医局那帮庸医,特意来给咱汴京的医学界进行版本更新的!”
苏哲,就这样在一夜之间,被动地完成了从“西城缝肉奇人”到“外科手术之神”的史诗级版本迭代。
当他带着苏福,回到家。
看着门房里堆积如山的各路拜帖和名贵礼物,以及门外那条被各家豪绅权贵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苏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名贵的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捏着一颗刚从西域进贡来的葡萄,却迟迟没有心情送进嘴里。
“官人……哦不,先生,”苏福如今已经改了口,他抱着一摞新的拜帖,满脸红光地跑进来,“门外,开封主簿家的管家,还有县丞家的公子,都等着拜见您呢!”
苏哲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那颗葡萄狠狠地丢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