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郎中那口老血喷得极具仪式感,仿佛是他毕生医术和尊严的最后一次绚烂绽放,然后双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昏死过去,为这场跨时代的医学对决画上了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句号。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苏哲咂了咂嘴,一脸嫌弃地后退半步,生怕那血溅到自己新换的鞋面上。
“碰瓷,赤裸裸的碰瓷!”他对着周围目瞪口呆的军官和士兵们嚷嚷道,“我可连根手指头都没碰到他,你们都看见了啊!韩相公,这算工伤吗?医药费可不能赖我头上。”
韩琦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强忍住笑意。
他活了半辈子,见过朝堂上骂到昏厥的言官,见过战场上吓到瘫软的懦夫,却从未见过像今天这样,被人用“数学题”活活气到吐血的郎中。
这个苏哲,不仅医术是妖孽,这嘴皮子,简直是淬了毒的国之利器。
“来人,”韩琦挥了挥手,恢复了宰相的威严,“将胡郎中抬下去好生照看,别出了人命。”
他身后的亲兵如蒙大赦,赶紧七手八脚地把胡郎中像抬一袋面粉一样抬走了,生怕这位苏先生等会儿又想出什么“舌尖上的纱布”之类的损招,把人直接送去见阎王。
随着胡郎中和他那惨淡的“五成死亡率”一同被抬走的,还有军营中所有人对传统医术最后一丝盲目的迷信。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这股寂静被一股火山喷发般的热情瞬间点燃!
“苏先生!”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喊声彻底淹没了整个营区。
之前还只是远远围观的士兵们,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疯了似的朝苏哲这边涌了过来。
那眼神,已经不是看一个医术高明的郎中,而是像在看一尊能起死回生的活菩萨!
“先生!俺的命是您给的啊!”那个大腿骨折、如今已经能拄着拐杖溜达的士兵第一个冲到前面,“扑通”一声就要往下跪,激动得热泪盈眶,“您就是俺的再生父母!”
“打住打住!”苏哲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薅住,“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别乱攀亲戚。想谢我?简单,把你这个月的军饷分我一半就行。”
那士兵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大嘴笑道:“别说一半,全给您都行!”
“苏先生!教教我们吧!”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挤到最前面,他正是之前被苏哲派遣协助的士兵之一,王二麻子。
他一双虎目此刻竟也泛着红,声音嘶哑地吼道,“俺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兄弟因为一点创伤,就活生生烂死在床上!您那套活儿,俺想好好学!”
“对!俺也想好好学!”另一个李狗蛋也钻了出来,“先生,您就发句话,让俺干啥俺就干啥!上刀山下火海,眉头都不皱一下!只要能学会您这手救人的本事!”
他们的喊声,瞬间点燃了所有士兵心中最深的渴望和最痛的记忆。
是啊,在战场上,他们可以不惧刀枪,但他们怕啊,怕受了伤之后,只能在营帐里,在无尽的痛苦和恶臭中,绝望地等待死亡。
那是比战死沙场更可怕的结局。
而现在,苏哲,这个看起来懒洋洋、说话不着调的年轻人,用一份“存活九人”的铁证,给了他们所有人一个最实在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
“先生,收下我们吧!”
“求先生传授神技!”
“我等愿为先生执鞭坠镫!”
一时间,黑压压的士兵们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震云霄。
那场面,比将军出征还要震撼人心。
苏哲彻底懵了。
他看着眼前一张张黝黑、激动、充满期盼的脸,感觉自己像个被粉丝堵在机场的流量小生,偏偏这帮粉丝还全是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的壮汉。
他原本的计划,是完成赌约,拿到韩琦承诺的“技术转让费”,然后回家继续他的咸鱼大业。
可现在这架势,别说回家了,他感觉自己要是敢说个“不”字,能被这帮人的唾沫星子给活活淹死。
“我……我跟你们说,我收费很贵的……”苏哲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俺们没钱,但有命!先生您一句话,这条命就是您的!”王二麻子拍着胸脯吼道。
苏哲:“……”
好家伙,打白条打到我这儿来了?
这帮兵痞子,简直是商业谈判里的泥石流。
“咳咳。”
韩琦清了清嗓子,适时地站了出来。
他走到苏哲身边,先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众将士,朗声道:“诸位将士的心情,本官理解!苏先生的仁心仁术,堪为国士无双!经此一役,本官决定,正式奏请陛下,聘请苏先生为我京郊大营的‘特聘总教习’,负责组建并操练我大宋第一支专业的‘战地急救营’!尔等,可愿听从苏总教习的号令?”
“愿意!!”
吼声几乎要掀翻营帐。
苏哲眼角狂跳。
总……总教习?
这老狐狸,不仅白嫖,还现场给我升官定岗,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我这还没入职呢,KpI都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看着韩琦那“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苏哲知道,自己这艘梦想中的咸鱼小船,算是彻底被时代的巨浪拍翻在了沙滩上。
他长长地、无比幽怨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行了行了,都起来吧,黑压压跪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提前开追悼会呢。想学是吧?可以。但是,我苏某人的规矩,比军法还严,比你丈母娘还挑剔。做不到的,现在就滚蛋,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请总教习示下!”王二麻子和李狗蛋立刻站得笔直,像两尊门神。
苏哲扫视了一圈,目光从那些狂热的士兵脸上划过,最后落在他们那双双因为激动而紧握的拳头上。
那上面,有老茧,有伤疤,还有……泥垢。
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好,先过第一关。”苏哲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苏福,铁牛,把咱们带来的所有水盆、肥皂、毛巾,全都搬出来!”
士兵们一愣,面面相觑。
总教习这是要干啥?
第一关不是考体能?
不是考胆量?
怎么跟洗漱扯上关系了?
很快,几十个大木盆在空地上排开,清水倒满,旁边放着一块块黄澄澄、散发着古怪香味的肥皂。
苏哲背着手,踱着步,像个巡视领地的狮王。
“战地急救,第一要义,不是包扎,不是止血,而是——干净!”他指着那些水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都给老子把你们那双掏过鸟窝、和过稀泥、甚至擦过屁股的爪子,给老子仔仔细细地洗干净!”
他亲自拿起一块肥皂,一边搓揉,一边讲解:“看着!手心、手背、指缝、指甲盖,每个地方都要搓到!要搓出泡沫!我这套洗手法,叫‘七步洗手’,比你们练的军体拳还重要!因为你们手上那些看不见的‘小坏种’,比西夏人的刀子还毒!它们能杀人于无形!”
“小坏种?”士兵们听得云里雾里,但不明觉厉。
“没错!”苏哲加重了语气,“一种比灰尘还小一万倍的玩意儿,它们钻进伤口,就能让你兄弟发热、流脓,最后活活烂死!我之前为什么能救活九个人?就是因为我把这些‘小坏种’全都弄死了!现在,你们要做的,就是跟你们手上的‘小坏种’开战!洗不干净,就别想碰伤员!都听明白了吗?王二麻子,李狗蛋负责监督他们”
“明白了!”
回答声虽然响亮,但所有人的表情都透着一股荒诞和茫然。
一群刚刚还在喊打喊杀、准备上刀山的猛男,此刻却被要求去……洗手?
“开始!”
苏哲一声令下,士兵们犹豫了一下,还是纷纷涌向水盆。
于是,京郊大营里出现了史上最诡异的一幕。
一群五大三粗、浑身肌肉的汉子,笨拙地围着木盆,小心翼翼地学着搓肥皂。
“哎,你那是洗手吗?你那是给泥鳅抛光呢!没吃饭啊?用力!”
“王二麻子!教教他们!给我用刷子刷!”
苏哲叉着腰,嘴里叼着根茅草,化身最严厉的宿管大妈,对着这群未来的“战地天使”破口大骂。
被他点到名的,无不面红耳赤,手上的动作却更加卖力。
韩琦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滑稽又充满希望的一幕,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
他知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就在这哗啦啦的水声和总教习的叫骂声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我们的苏总教习,看着眼前这群把洗手搞得像上刑场的铁杆粉丝们,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我感觉我不是在培养军医,我是在开办蓝翔技校军营分校……这帮铁憨憨,怕不是我职业生涯里,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