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转眼间,已是嘉佑二年盛夏七月。
汴京城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灼热的空气里,连一丝风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嘶鸣,仿佛在控诉这无休无止的酷暑。
武安侯府的后院葡萄架下,却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清风徐来仪”被几个丫鬟有气无力地摇着,扇叶前摆着一排铜盆,盆里堆满了从冰窖取出的晶莹冰块。凉丝丝的白雾混着人造的风,吹散了周遭的热气,营造出一片小小的清凉世界。
而这片清凉世界的中心,武安侯苏哲,正四仰八叉地瘫在他那张加宽加固的逍遥椅上,双目紧闭,嘴巴微张,一副“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咸鱼模样,懒得几乎快要长出蘑菇来。
这几个月,苏哲彻底将“躺平”二字贯彻到了极致。柳盈在外的“云裳阁”事业搞得风生水起,账本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内院,柳月卿打理着府邸内外,井井有条。两位夫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将整个侯府变成了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而苏哲这位名义上的“发动机”,则心安理得地选择了熄火挂机。
就在苏哲的梦里,他正指挥着李胖子研究“肥宅快乐水”的关键配方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后院的宁静。
“侯爷!侯爷!大喜事!”刘管家一路小跑,满脸的汗水都来不及擦,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苏哲的眉毛不耐烦地皱了皱,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何事惊扰本侯清梦?是李胖子研究出‘满汉全席’了?”
“都不是!都不是!”刘管家跑到跟前,喘着粗气说道,“是……是宫里来的旨意!苏官人……苏轼苏官人,从凤翔府调任回京,升任秘书郎了!人,今日就到京城!”
“哦?”
苏哲那对一直紧闭的眼皮,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嘴角却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最后,咧开一个极其满意,甚至带着几分“一切尽在掌握”的狐狸般的笑容。
他抬起手,懒洋洋地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知道了。”他慢悠悠地从逍遥椅上坐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传话下去,把府里最好的酒都拿出来。告诉李胖子,今晚不用考虑成本,把他压箱底的本事,还有我教他的那些绝学,全都给我亮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另外,派人去城门口候着。子瞻一到,不必回他自己府邸,直接给我接到这儿来!今晚,咱们府上,给他接风洗尘!”
刘管家响亮地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一旁的柳月卿放下手中的医书,看着苏哲那副模样,莞尔笑道:“看你这高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自己升官了呢。”
“那可不!”苏哲重新躺了回去,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晃着,“我这叫‘粉丝的自我修养’。看着自家偶像一路高升,走花路,那份快乐,比自己升官还带劲!”
他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在暗自盘算。
他知道,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上,苏轼外放之后,可没这么快就回到京城,更别提直接进入掌管皇家图书典籍的秘书省。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他这位“幕后黑手”的功劳。他隔三差五就在仁宗面前,看似不经意地提起苏轼的才华,或是将苏轼在凤翔府写的某首新词“分享”给皇帝品鉴。潜移默化之下,仁宗这位爱才的君主,自然而然地就动了将这位天才调回身边的念头。
“我可不想我的偶像,这辈子还跟历史上一样,被当成政治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后落个‘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悲惨下场。”苏哲在心里嘀咕着,“这一世,有我罩着,必须让他潇洒一生,自由自在,把所有的才华都用在吃喝玩乐……哦不,是诗词歌赋上!”
是夜,武安侯府灯火通明,宾客盈门。
宴会的主角苏轼,褪去了四个月前初入仕途的青涩,眉宇间多了些许在地方历练过的风霜与沉稳。他被一群前来道贺的同年、师友围在中间,举杯应对,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容。
而苏哲,他只是坐在主位上,含笑看着自己的朋友成为全场的焦点。那眼神,像一个欣慰的老父亲,看着自家有出息的儿子,满眼都是宠溺和骄傲。
酒过三巡,苏哲特意让李胖子端上了他新研发的“香炸芋条”和“乳香糕”,新奇的口味和绝佳的口感,立刻引爆了全场,连见多识广的欧阳修都捻着胡须,赞不绝口。
苏哲叉着腰站在主位旁,享受着宾客们对自己“厨艺”的夸赞,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宴至深夜,宾客渐渐散去。
苏轼显然是被灌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苏哲亲自扶着他,送他去客房休息。
刚一进屋,苏轼就再也撑不住了,他一把甩开下人的搀扶,踉跄几步,回身抓住了苏哲的胳膊,嘴里含含糊糊,眼神却异常清明。
“苏……苏兄!我……我有话对你说……”他打了个酒嗝,一股混杂着酒香和菜香的气味喷了苏哲一脸。
“好好好,你说,我听着呢。”苏哲笑着,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到床边坐下,态度亲和,没有丝毫嫌弃。面对自己的偶像,别说喷点酒气,就是吐一身,他估计都能乐呵呵地帮忙接着。
苏轼坐在床沿,双手用力地搓了搓脸,似乎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他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潇洒笑意的眸子,此刻却充满了迷茫和沮丧。
“苏兄,我算是明白了……这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苦笑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我在凤翔府,每日面对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田亩纠纷、赋税催缴、刁民恶吏……我自诩满腹经纶,可到了那儿,却常常束手无策,焦头烂额。”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腿,懊恼道:“我算是看透了,我这点文采,用来写写文章还行,真要治理一方,简直就是个笑话!空谈误国,空谈误国啊!我连一个小小的凤翔府都管不好,还谈什么天下?”
苏哲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能感受到苏轼话语中的那份挫败感。这是一个顶级的天才,在现实面前碰壁后,对自己产生的深深的怀疑。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苏哲给他递过去一杯温茶,轻声问道。
“我……”苏轼接过茶杯,一口饮尽,像是给自己壮胆,“我回来,就是不甘心!我辈读书人,十年寒窗,难道就是为了在书斋里做个无用的书虫吗?苏兄,你天纵奇才,医术通神,又能造出苏氏钢那等利器,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哲,眼神里充满了探寻。他想从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看似毫无追求的侯爷口中,得到一个能为自己指点迷津的答案。
苏哲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略带醉意,却无比真诚的青年,心中那份属于现代人的、被他刻意隐藏起来的情怀,在这一刻,被悄然触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苏轼,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
良久,他转过身来,脸上的戏谑和懒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和肃穆。他的眼神深邃如星空,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
在苏轼震惊的注视下,苏哲一字一顿,用一种沉稳而坚定的声音,缓缓说道: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轰!
这四句话,如四道惊雷,在苏轼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哲,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
这……这是何等宏大的胸襟!何等磅礴的气魄!
他一直以为苏哲是个精于算计、贪财怕事的“俗人”,是个只关心自己小日子的“懒侯”,却万万没想到,在他的内心深处,竟然藏着如此惊天动地的理想!
一瞬间,苏轼只觉得自己的那点挫败和迷茫,在这四句顶天立地的誓言面前,是何等的渺小和可笑。他感觉自己的脸颊滚烫,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苏兄……你……”他嘴唇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看着苏轼被彻底镇住的模样,苏哲心中暗笑,装逼成功!
他脸上的庄严肃穆瞬间瓦解,又换上了那副熟悉的、贱兮兮的笑容。他走过去,一巴掌拍在苏轼的后背上,力道之大,差点把苏轼拍到地上去。
“怎么样?我这几句场面话,说得够不够劲?”他挤了挤眼睛,得意地说道,“这可是我压箱底的本事,专门用来唬人的!你看,把你都给唬住了吧?”
“啊?”苏轼彻底懵了,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处理不过来了。
“子瞻啊,”苏哲大喇喇地坐回他身边,勾住他的脖子,语重心长地说道,“理想这东西,就像是咱们行军打仗时竖起的大旗,得高高挂着,让所有人都看着,知道咱们往哪儿冲。但是呢,光有大旗可不行,底下冲锋陷阵的兵,得吃饱饭,穿暖衣,脚上的鞋得结实,手里的刀得快,不然没冲到地方就全玩完了!”
苏轼愣愣地听着这番比喻,似懂非懂。
“你说的那些,就是咱们的大旗,得有!”苏哲指了指天,然后又指了指苏轼的心口,“但你不能把自己当成那杆旗!你得当那个既能看清大旗方向,又能保证手下弟兄们有肉吃、有酒喝的聪明将军!”
他拍了拍苏轼的肩膀,收起了几分玩笑,认真道:“你才华盖世,这是你的利刃。但官场如战场,光靠一把刀是不行的,你得学会穿上盔甲,学会闪躲腾挪,保住自己这条小命。只有活着,你的才华才有地方使。不然,你就是那把被折断在半路的宝刀,除了让人叹息一声‘可惜了’,屁用没有!”
苏轼呆呆地看着苏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又被苏哲一巴掌给扇了个稀碎,但这一次,不是纯粹的颠覆,而是在废墟之上,给他开了一扇全新的、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看着苏轼那副怀疑人生的表情,苏哲哈哈大笑,将他按倒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你是有大才华的人,官场上的那些腌臜事,慢慢学就是了。记住,先学会自保,再谈理想。实在不行,就回来跟我混,我这‘美食实验室’还缺个首席试吃官,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说完,他吹熄了蜡烛,转身离去。
黑暗中,苏轼躺在床上,脑子里一会儿是苏哲那庄严肃穆的誓言,一会儿又是他那嬉皮笑脸的比喻。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他脑中反复交织,让他彻底陷入了混乱。
庭院里,苏哲仰头看着夜空,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
他知道,历史上的苏轼,就是因为太过耿直,太过理想化,才会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屡屡受挫,一生颠沛流离。
“子瞻啊子瞻,”他轻声自语,“这一世,我不需要你成为一个被后人敬仰的悲情英雄。我只想你,是一个能自由自在、快活一生的苏东坡。你的才华,应该用来享受人生,而不是在贬谪的路上,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