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
这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他僵硬地躬着身子,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悲壮、认命和“我完蛋了”的复杂表情,堪称一出活灵活现的默剧。
仁宗皇帝似乎对他这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很满意,虚弱的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他缓缓闭上眼睛,气息虽弱,却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一块压在心头十几年的巨石。
“去吧……让朕……歇会儿……”
“……是。”苏哲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倒退着,动作轻得像个偷了东西怕惊动主人的贼。直到后背贴上冰凉的门板,他才猛地转身,拉开门闪了出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快得像一道被狗追的闪电。
“吱呀”一声轻响,门被带上。
门外,柳月卿、韩琦、陈公公等人正焦急地等候着,见他出来,立刻围了上来。
“夫君,官家他……”柳月卿第一个迎上来,美眸中满是关切。
“嘘——”苏哲做贼心虚似的,将食指竖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官家累了,睡下了。精神头还行,就是需要静养。”
韩琦何等眼力,一眼就看出了苏哲的不对劲。只见他脸色煞白,额角还挂着冷汗,眼神飘忽不定,左手死死地揣在宽大的袖子里,仿佛那里藏着一个会咬人的螃蟹,连走路的姿态都变得有些僵硬。
“苏侯,官家与你……都说了些什么?”韩琦抚着长须,目光如炬,似乎能穿透苏哲的皮囊,看到他揣在袖子里的秘密。
“啊?哦,没什么,没什么。”苏哲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脸上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官家就是……就是夸我医术高明,妙手回春,说要重重赏我……对,就是赏赐!韩相公您知道的,君臣之乐,其乐融融嘛,哈哈哈……”
他一边干笑,一边感觉自己袖子里的那块铁疙瘩又烫了几分。
赏赐?这玩意儿是赏赐?这分明是催命符啊!
柳月卿冰雪聪明,看自家夫君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知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但他不想说,她便不问。她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挽住苏哲的右胳膊,用自己的体温给他无声的支持。
“韩相公,夫君他昨夜也未休息好,方才又耗费心神,怕是累坏了。”她柔声说道,为苏哲解围,“官家既然龙体安泰,不如让他先回院里歇息片刻?”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韩琦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哲一眼,“苏侯此次居功至伟,乃我大宋的定海神针,是该好好歇息。朝堂之事,老夫先顶着。”
苏哲闻言,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冲着韩琦直作揖:“韩相公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那……那下官就先……先溜了?”
他此刻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研究一下手里这个烫手的山芋,顺便为自己那逝去的咸鱼生活默哀三分钟。
“苏侯慢走。”一直侍立在旁的陈公公躬身上前,用他那特有的温和语调说道,“官家龙体安泰,全赖苏侯神技。老奴已安排了人,苏侯在军医院若有任何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苏哲刚想道谢,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抓住了什么。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陈公公,脸上挤出一个自认为很和善的笑容,低声问道:“陈公公,您是宫里的老人了,见多识广。我想跟您打听个人,那个……皇城司的主官,皇城使,您熟悉吗?这人……靠谱不?”
他问得极为随意,仿佛只是在闲聊,打听一下京城里的八卦。毕竟刚接手一个部门,总得了解一下现任领导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陈公公闻言一愣,随即笑道:“原来苏侯问的是张司使。咱家熟悉,熟得很。张司使是官家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人忠厚耿直,做事一板一眼,最是忠心不过。官家将皇城司交给他,就是看中他这份不偏不倚的忠心。苏侯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哦,没什么,就是好奇。”苏哲连忙摆手,哈哈一笑,“这不是官家在军医院,安危最重嘛。这张司使也负责宿卫,我总得多了解一下,心里才有底不是?”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陈公公不疑有他,点头道:“苏侯思虑周全,是老奴疏忽了。您放心,张司使绝对可靠。”
“那就好,那就好。”苏哲放下心来,又寒暄了两句,才在柳月卿的搀扶下,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让他压力山大的特护病房区。
他们身后,陈公公那位一直低眉顺眼、名叫“小全子”的心腹,在听到“皇城司”、“张鑫”、“忠心”这几个字眼时,那双看似恭顺的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他垂下眼帘,将这几个词,连同苏哲那故作轻松的表情,都牢牢地刻在了心里。
一炷香后,军医院后院一处僻静的杂物间旁。
小全子借口为陈公公去取备用的手炉,快步来到这里。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跟踪后,从袖中摸出一张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薄纸和一小截炭笔。
他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苏、独对、皇城司、问张鑫。”
字迹潦草,但意思明确。
写完后,他将纸条折成一个极小的方块,藏在指缝间。然后,他像没事人一样,朝着库房走去。在路过一个正在清扫落叶的小太监身旁时,他的手不经意地从对方的扫帚柄上拂过。
那个小太监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扫地。而那张小小的纸条,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他的袖中。
片刻之后,那名扫地的小太监提着簸箕,走向了处理杂物的后门。他又将簸箕里的垃圾连同那张纸条,倒给了一个等候在外的、负责清运的杂役。
如此三传两递,纸条最终被送到了内侍省一间毫不起眼的公房里。
这间公房里堆满了各种卷宗和文书,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正趴在桌案上打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纸墨味。一个看似在整理文书的中年太监,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杂役递来的“废纸”,将其展开,扫了一眼。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没有片刻犹豫,他将纸条放在灯烛上一烧,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对旁边的老太监低声道:“我去尚食局催一下晚膳的单子。”
说着,他便步履匆匆地走了出去,一路低着头,很快便消失在了皇城暮色之中。
次日,清晨。
汴京城内一家名为“清心茶坊”的二楼雅间里,雾气缭绕,茶香四溢。
吏部侍郎冯远与刑部尚书杜威正相对而坐。
冯远年约五旬,面容清瘦,一双三角眼显得有些刻薄,他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茶沫,动作一丝不苟,正如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杜威则生得方面大耳,一脸正气,若非知根知底,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位刚正不阿的法司高官。此刻他却有些心神不宁,手指不住地敲击着桌面。
“冯兄,你说上面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没消息?”杜威显得有些焦躁。
“稍安勿躁。”冯远慢悠悠地说道,眼神却扫向窗外,“越是大事,越要沉得住气。”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穿着茶坊伙计服饰,却用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将一个蜡封的信丸放在桌上,然后躬身一礼,便悄然退下,关上了房门。
冯远和杜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冯远拿起信丸,用指甲掐开蜡封,取出一张卷成细卷的纸条。他展开一看,那清瘦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一抹了然的冷笑。
他将纸条递给杜威。
杜威凑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只有两行字:
“上命苏哲入皇城司,查往事,用规矩困。”
“嘶——”杜威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在雅间里来回踱步,脸上那副正气凛然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只剩下惊恐,“皇城司!往事!官家这是要做什么?”
“慌什么!”冯远低喝一声,三角眼里闪烁着算计的精光,“你看你,还没开打,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他站起身,走到杜威身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阴冷。
“他不是要查吗?先不说十几年的卷宗信息早已不全。另外,杜兄,你是刑部尚书,我大宋的《宋刑统》你比谁都熟。他苏哲要查十几年前的旧案,是不是得调阅卷宗?后宫嫔妃的起居注、太医院的用药记录、宗正寺的皇族谱牒……这些东西,是他一个外臣、一个武安侯能随便看的吗?你只管拿出法条来,参他一个‘逾制越权,窥探禁中’。”
杜威的脚步停了下来,眼神渐渐亮了,他用力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大宋以法度治国,即便是皇城司办案,也得讲究个证据和程序。他敢乱来,我这个刑部尚书第一个不答应!”
冯远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弧度:“这就对了。你从‘法’上给他立规矩,我从‘吏’上给他下绊子。”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他想查案,总得要人吧?皇城司那人手够干什么的?他想从六部、从开封府借调人手?可以!让他写条陈,走流程!我这个吏部侍郎别的本事没有,让他一份公文在各司之间转上十天半个月,还是办得到的。等他的人手配齐,黄花菜都凉了!”
“哈哈哈,妙啊!”杜威抚掌大笑,脸上的惊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兴奋。
冯远端起茶杯,与杜威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对付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不必与他舞刀弄枪。”冯远慢悠悠地品了口茶,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寒光,“咱们读书人,有的是斯文的法子。就用这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织一张天罗地网,让他自己一头撞进来,活活把自己给困死在里面。”
窗外阳光明媚,两个朝廷重臣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