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营的惨叫声,堪称一绝。
它层次分明,富有韵律,从最初撕心裂肺的独唱,迅速发展为此起彼伏、荡气回肠的十重奏。
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对生命的渴望,以及对苏哲这位总导演的亲切问候。
帐篷外,胡郎中捻着山羊胡,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黑,精彩得如同开了染坊。
他身后的徒子徒孙们则个个面露不忍,仿佛里面正进行的不是救治,而是某种惨无人道的集体酷刑。
“疯了,彻底疯了!”胡郎中痛心疾首,“如此折腾,伤口非但不能愈合,反而会为邪气大开方便之门!等着吧,不出三日,必然尽数发起高热,神仙难救!”
帐篷内,苏哲对外界的“专业点评”充耳不闻。
他像个幽灵般在十个简易病床之间来回飘荡,手里拿着根小木棍,时不时在某个学员的屁股上或者手上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李狗蛋!你那叫清创吗?你那是给人家伤口挠痒痒!拿出你昨天揍人的力气!你老婆都没见过你这么温柔的一面吧?”
“那边那个谁,对,就是你,长得跟风干的茄子似的那个!纱布!让你用煮过的纱布,你掏自己怀里那块擦脚布干什么?想搞生化武器,跟你对床的兄弟同归于尽吗?”
“还有你!包扎的力道!紧得能当场截肢!你是跟病人有仇还是跟你自己有仇?这活儿干得,重新包扎!”
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学员们,个个满头大汗,精神高度紧张,却没人敢有半句怨言。
因为就在他们手下,那些原本散发着腐烂气息、边缘发黑的伤口,在经过烈酒的反复冲刷和粗暴擦拭后,竟然真的……露出了鲜活的、带着勃勃生机的红色嫩肉。
虽然整个过程堪比凌迟,但当最后一层干净的“续命纱布”被整齐地包裹好后,伤员们的呻吟声奇迹般地减弱了,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腥臊气也被浓烈的酒香和清爽的药味所取代。
整个帐篷的环境,仿佛从“人间地狱”难度,硬生生被调回了“新手村”模式。
这是一种直观到无法辩驳的改变。
当最后一个伤员被处理完毕,十名“特训班”学员几乎是同时瘫软在地,一个个累得像被抽掉了骨头的泥鳅。
这活儿,比他娘的负重越野五里还累!
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苏哲环顾四周,满意地点了点头,像个欣赏自己杰作的艺术家。
“不错,总算是从‘地狱级屠夫’,勉强升级到了‘新手村屠夫’的水平。虽然手法依旧粗糙,逻辑狗屁不通,但好歹知道分正反面了。值得鼓励。”
他顿了顿,看着一群累得只想翻白眼的糙汉,嘴角勾起一抹恶魔般的微笑。
“好了,各位兄弟,热身运动到此结束。现在,让我们进入今天的正式课程。”
一句话,让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王二麻子挣扎着抬起头,一脸的生无可恋:“苏……苏先生……还……还有?”
“废话!”苏哲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刚才那只是‘售后服务’,是处理已经发生的烂摊子。现在,我要教你们的是‘售前预防’,是如何在战友的血飙出来之前,就把‘水龙头’给他关上!”
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现在,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在战场上,什么样的伤最要命?”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
薛六沉声答道:“回先生,是断了手脚,血流不止的伤。往往人还没送到后方,血就流干了。”
“回答正确,加十分!”苏哲打了个响指,“这就是我今天要说的重点——大动脉出血!你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你家水缸被人砸了个大洞,哗哗往外冒水。你们之前那套按压、包扎的法子,顶多算拿个破碗往回舀水,有个屁用?!”
他极具侮辱性的话语,却让所有经历过战场的老兵都沉默了。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们亲眼见过太多兄弟,在无助的按压中,身体一点点变冷。
“所以,今天,我要教你们一个大杀器。一个能瞬间止住‘喷血’的神技!”苏哲的语气变得神秘起来,“这个技术,简单、高效、成本低廉,只需要两样东西。”
他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卷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破烂的麻布条。
还有一根……随手从地上捡的,长约一尺的小木棍。
所有人都看傻了。
就这?
烂布条?
小木棍?
这就是你说的“大杀器”?
先生你是不是刚才被里面的惨叫声给刺激得脑子不清醒了?
就连一直对苏哲充满信心的薛六,此刻眼神中也充满了困惑。
这玩意儿,别说止血了,拿来引火都嫌寒碜。
帐篷外的胡郎中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再也忍不住了,对着身边的人冷笑道:“看到了吗?黔驴技穷了!烈酒洗肉的疯癫之举过后,便是这烂布条戏耍众人的把戏!此人若非疯子,便是奸细,意图以妖术乱我军心!”
苏哲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他头也不回地朝帐篷外喊了一句:“胡郎中,别急着下定论嘛。万一待会儿效果太好,你那张老脸没地方搁,岂不是很尴尬?我这人最体贴了,要不您先找块豆腐准备着,随时可以一头撞死,免得丢人现眼。”
“你……竖子!”胡郎中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苏哲懒得再理他,转过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定格在了薛六那张坚毅刚正的脸上。
“薛六。”
“在!”薛六挺直了腰板。
“我看你骨骼清奇,煞气逼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实乃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哦不,是当模特的绝佳材料。”苏哲笑眯眯地说道,“来,为你的兄弟们,亲身示范一下,什么叫做‘血溅三尺’的艺术。”
薛六一愣,随即苦笑着点点头:“先生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死倒不至于,顶多让你半身不遂。”苏哲摆摆手,示意他伸出一条胳膊,“现在,我们假设,我们的薛教官,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不幸被一个西夏蛮子砍中了上臂,正好砍断了肱动脉。来,大家想象一下那个画面,血不是流,是喷!跟过年放的呲花一样,滋滋往外冒!”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那生动的描述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胳膊一凉。
“这个时候,你冲上去,拿块布死命按住,有用吗?没用!因为压力不够!血会从你的指缝里继续喷!怎么办?”
他拿起那根“夺命烂布条”,在薛六上臂靠近肩膀的位置,迅速缠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
然后,他将那根小木棍穿过布条的结扣。
“看好了,各位同学,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请记住,这招有个响亮的名字,叫‘苏氏夺命绞’!”
说着,他捏住小木棍的一端,开始缓缓转动。
一圈。
两圈。
三圈!
布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深深地勒进了薛六那肌肉虬结的臂膀里。
“什么感觉?”苏哲一边转,一边好整以暇地问道。
薛六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咬着牙,沉声道:“疼……麻……感觉整条胳 ... ...整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这就对了!”苏哲停下了转动,将木棍的另一头卡在布环下固定住,“如果一个正在大出血的人,被这么来一下,他会瞬间感觉伤口不喷血了。因为,我已经从上游,把他的‘总水管’给关了!这,就叫止血!”
他拍了拍薛六那因为被勒住而开始微微肿胀的手臂,对众人说道:“看到了吗?原理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用布条做环,用木棍做绞盘,瞬间施加一个你用手永远也达不到的巨大压力,截断血流!学会了这一招,战场上至少能多救回三成兄弟的命!”
整个帐篷,鸦雀无声。
所有的士兵,无论是“特训班”的学员,还是周围闻声赶来看热闹的,全都死死地盯着薛六那条被“烂布条”和“小木棍”锁住的胳膊,眼神中充满了震撼与不可思议。
这……这也行?
!
困扰了军中几百年的大出血难题,就这么被一根破布条和一根烂木棍给解决了?
一个老兵颤抖着声音问道:“苏……苏先生……这……这么勒着,胳膊……胳膊不会废掉吗?”
“问得好!你比那个只会念经的胡郎中强多了!”苏哲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招叫‘应急处理’,不是‘永久疗法’。所以,用了这招之后,必须要做一件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炭条,直接在薛六的脑门上写下了两个大字——“止血”,又在下面画上了时间。
“看到了吗?必须标记!告诉所有人,这个伤员上了止血带!并且记下时间!每隔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必须松开一小会儿,让血液流过去一下,然后再绞上!否则,时间长了,肢体缺血坏死,胳膊腿就真废了!到时候命是保住了,人也残了,那叫治标不治本,是要被打差评的!”
现代急救的“检伤分类”和“流程化管理”概念,就以这样一种粗暴而直观的方式,狠狠地砸进了这些古代士兵的脑子里。
没有深奥的理论,只有活生生的例子和简单到令人发指的操作步骤。
标记!
计时!
轮流放松!
这套组合拳下来,一个完整的战地止血流程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远处的胡郎中,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可以辩驳“烈酒洗肉”违背医理,但他无法辩驳眼前这立竿见影的效果。
他虽然不懂什么叫“压力”,什么叫“截断血流”,但他看得懂,薛六那条胳膊被勒住后,下面血管的跳动确实消失了。
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却又无法否认的“理”。
一种属于实践的,霸道无比的“歪理”。
苏哲解开了薛六胳膊上的布条,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薛教官。感觉如何?回头给你加工资,加双份的。”
薛六用力地活动了一下自己发麻的手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没有回答苏公子的调侃,而是后退一步,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对着苏哲,行了一个标准无比、庄重无比的军礼。
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惑,只剩下火山岩浆般的炽热与敬畏。
“先生之法,可救万千袍泽性命!”
这一拜,是发自肺腑。
一个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老兵,最清楚这个“夺命烂布条”的价值。
这哪里是什么烂布条?
这分明是无数条活生生的人命!
随着薛六的动作,帐篷内外,所有在场的士兵,无论职位高低,全都自发地向苏哲行礼,目光中的敬意,再也无法掩饰。
从这一刻起,苏哲在他们心中,不再是那个靠着韩相公威势空降下来的“白面书生”,也不是那个行事疯癫的“怪医”。
他是真正能带给他们“生机”的,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