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汁,顺着天际往下淌,将滕州城的青石板路染得发暗。霍恒刚走到霍府街角,还在琢磨鲁小姐那半首未完成的诗,后领突然被人轻轻揪住,紧接着传来熟悉的呵斥声:“小祖宗!可算逮着你了!老爷都快把府翻过来了!”
回头一看,是管家福伯,他头发都乱了,手里还攥着个空的点心匣子——显然是找了他一路。霍恒心里咯噔一下,刚想挣脱,又过来两个家丁,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笑得一脸“得逞”:“公子,跟我们回去吧,别让老爷生气了。”
“我不去!我还有事呢!”霍恒蹬着腿挣扎,青白明制汉服的裙摆扫得家丁裤腿发痒,“鲁小姐还等着我帮忙呢,你们放开我!”可他毕竟是个十岁的孩童,力气哪里敌得过两个成年家丁,只能被半拖半扶地往霍府走,后脑勺的马尾发髻晃得厉害,发尾的红丝带都蔫了下来。
刚进霍府大门,就见霍老爷穿着藏青色常服,背着手站在庭院里,脸沉得像锅底。院子里的海棠花瓣落了一地,被他踩得乱七八糟,显然是气坏了。“你还知道回来?”霍老爷的声音像闷雷,吓得廊下的丫鬟赶紧低下头,“这几天你天天往外跑,早出晚归,连影子都见不着,府里的规矩都忘光了?”
“我没有!”霍恒挣开家丁的手,撅着嘴往后退了两步,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杏眼,“我是去帮人办事,不是去玩!”
“帮人办事?”霍老爷冷笑一声,走过去捏住他的胳膊,“你一个十岁的小崽子,能帮什么事?是帮卖糖画的吆喝,还是帮茶馆的先生扇扇子?今天你哪儿也别想去,给我回书房背诗!把《唐诗三百首》从头背一遍,背不完不准吃饭!”
霍恒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背诗?那还不如让他去跟画皮鬼再打一架!他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什么破诗,还不如鲁小姐的半首诗好听。”可看着霍老爷瞪圆的眼睛,他不敢反驳——霍老爷发起火来,可是要罚他抄书的,上次抄《论语》,他的手都写酸了。
“走!”霍老爷拽着他往书房走,福伯赶紧跟上,手里还捧着一摞书,笑得一脸“幸灾乐祸”。霍恒被拽着胳膊,一步三回头,心里把鲁小姐的事翻来覆去地想:“那个懂诗的如意郎君到底在哪儿啊?别等我背完诗,鲁小姐的魂魄都散了……”
书房里弥漫着墨香和旧书的味道,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从《论语》《孟子》到《唐诗宋词》,看得霍恒头晕眼花。霍老爷把他按在书桌前,“啪”地一声把《唐诗三百首》拍在桌上:“从第一首开始背,我在这儿盯着你。福伯,给我搬把椅子来!”
霍恒噘着嘴,不情愿地翻开书。第一首是李白的《静夜思》,他早就会背了,可一想到鲁小姐的事,就没心思开口。霍老爷坐在旁边,拿着茶杯喝了一口,见他不动,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不会背?我上周才教过你!”
“会背!”霍恒赶紧开口,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背完还偷偷瞥了霍老爷一眼,见他没发火,才松了口气。
“下一首。”霍老爷面无表情。
“《春晓》,孟浩然。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绝句》,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霍恒越背越顺。这些诗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他是仙童华奇,过目不忘是基本技能,别说《唐诗三百首》,就是整本《史记》,他看一遍也能背下来。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看两眼书,后来干脆合上书,背着手站在地上,像个小夫子似的,滔滔不绝地背了起来,连标点停顿都分毫不差。
霍老爷端着茶杯的手渐渐停了下来,眼睛越睁越大。他原本以为霍恒至少要磕磕绊绊,甚至要忘词,可没想到他背得这么流利,这么熟练,连一些生僻的诗句都能准确背出,比府里的教书先生背得还顺!
“《山居秋暝》,王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霍恒背到兴起,还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后脑勺的马尾发髻跟着摆动,侧耳的碎发飘了起来,透着几分得意。他偷偷用仙力挠了挠桌角的小虫子,看着虫子慌慌张张地爬走,差点笑出声。
福伯端着点心进来,刚走到门口,听到霍恒流利的背书声,手里的托盘都差点掉下来。他张着嘴,呆呆地站在门口,心里嘀咕:“这还是那个连《静夜思》都要背三遍的小公子吗?难道是被仙人附体了?”
霍恒背到第五十首,见霍老爷半天没说话,忍不住停下:“爹,我背完五十首了,能不能先歇会儿?”
霍老爷这才回过神,放下茶杯,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惊讶:“你……你什么时候背得这么熟了?之前让你背,你不是说难记吗?”
“哎呀,以前是我不想背。”霍恒撇撇嘴,走到桌边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这些诗太简单了,看一遍就记住了。爹,要不你出题考我吧,背完这些没意思。”
他这话一出,霍老爷和福伯都愣住了。霍老爷挑了挑眉,心里的火气早就消了,只剩下好奇:“好,那我考你。《登高》,杜甫,全文。”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霍恒不假思索,张口就来,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悲壮,逗得自己差点笑出来。
“《琵琶行》,白居易,‘转轴拨弦三两声’后面十句。”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霍老爷越考越偏,从唐诗问到宋词,从《论语》问到《孟子》,甚至还问了几句《楚辞》,可霍恒都答得滴水不漏,有时候还能举一反三,说出诗句的背景和含义,比如讲到“路漫漫其修远兮”,他还加了句“这跟我帮人解执念一样,都得慢慢来”。
福伯站在一旁,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伺候霍恒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小公子这么厉害,以前连写字都要丫鬟催,今天怎么突然变成“小神童”了?
霍老爷终于服了,他站起身,走过去摸了摸霍恒的头,脸上的严肃换成了欣慰:“好小子,没白养你!以前是爹错怪你了,原来你早就学会了。”
“那当然!”霍恒得意地扬起下巴,杏眼弯成了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爹,我都背完了,也考对了,可以出去玩了吧?我还有急事呢!”
“急什么?”霍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刚背完诗,歇会儿再去。福伯,把点心端过来,给小公子垫垫肚子。”
霍恒眼睛一亮,赶紧抓了两块杏仁酥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往门口挪:“不用歇了,我不饿!爹,我走啦!”
他刚跑到院子里,就被一个温柔的声音叫住了:“恒儿,别急着走!”
是霍夫人。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绫罗裙,手里捧着一个包袱,正从廊下走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你这孩子,跑这么快干什么?仔细摔着。”她走过来,伸手摸了摸霍恒的额头,“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凉飕飕的,快入秋了,怎么还穿这么薄?”
霍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青白汉服,确实有点薄,刚才在郊外吹了风,现在还觉得胳膊发凉。“我忘了……”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你呀,就知道玩。”霍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把包袱递给丫鬟,“快,把新做的衣服拿出来,给公子换上。”
丫鬟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浅蓝色和深蓝色相间的明制汉服。上衣是深蓝色的直裾,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小的云纹,用银线勾勒,在暮色中泛着淡淡的光泽;下裙是浅蓝色的马面裙,裙摆上绣着几枝寒梅,花瓣用白粉点缀,栩栩如生;最外面还有一件月白色的斗篷,边缘缝着一圈白色的绒毛,摸上去软软的,像小松鼠的尾巴。
“这是我特意让人给你做的。”霍夫人拿起斗篷,在霍恒身上比划了一下,“深蓝色耐脏,浅蓝色衬你的肤色,斗篷的绒毛是正经的狐裘,暖和得很,以后出去玩穿上,就不怕冷了。”
霍恒眼睛都看直了。这件衣服比他之前的青白汉服好看多了,颜色搭配得温柔又大气,绣纹也精致,摸上去料子软软的,舒服极了。“谢谢娘!”他一把抱住霍夫人的胳膊,撒起娇来,“娘你真好!”
“就你嘴甜。”霍夫人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让丫鬟伺候他换衣服。
换衣服的时候,霍恒还不忘调皮。丫鬟给他系盘扣,他故意动来动去,害得丫鬟系了好几次才系好;穿斗篷的时候,他把绒毛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软软的绒毛蹭得他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逗得丫鬟们哈哈大笑。
换好衣服,霍恒站在铜镜前,忍不住转了个圈。深蓝色的直裾衬得他肤色更白,像上好的暖玉;浅蓝色的马面裙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裙摆的寒梅仿佛活了过来;月白色的斗篷披在身上,绒毛蹭着脸颊,暖暖的,舒服极了。他的三七分刘海被丫鬟梳理得整整齐齐,发根内扣,发尾的翘边俏皮可爱,头顶的头发蓬松饱满,后脑勺的马尾发髻用银色的虎口夹固定着,与衣服的颜色相得益彰。
“真好看!”霍恒满意地咧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嘴角的梨涡浅浅陷着,看得霍夫人心里软软的。
“喜欢就好。”霍夫人走过来,帮他理了理斗篷的领口,又叮嘱道,“外面风大,斗篷的带子系紧点,别灌风。玩的时候跑慢一点,别摔着,也别把衣服弄脏了,这料子不好洗。”
“知道啦!”霍恒不耐烦地挥挥手,心里早就飞到了郊外,飞到了鲁小姐的坟前,“娘,我走啦!晚饭不用等我!”
“哎,等等!”霍夫人赶紧叫住他,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手里,“这里面是桂花糕和糖酥饼,饿了就吃,别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
霍恒捏着油纸包,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跑。深蓝色的裙摆扫过庭院的青石板,月白色的斗篷在暮色中划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后脑勺的马尾发髻晃得厉害,像一只急于归巢的小鸟。
“跑慢点!”霍夫人站在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喊,声音里满是宠溺。
霍老爷走到她身边,看着霍恒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忍不住笑了:“这小子,刚还跟我犟嘴,一见到新衣服就忘了。”
“他呀,就是个孩子。”霍夫人靠在霍老爷肩上,嘴角带着笑意,“以前总觉得他调皮,今天才发现,他比我们想的要聪明多了。”
书房里的福伯也笑着点头:“是啊,老爷,夫人,小公子今天背诗的时候,那叫一个厉害,比教书先生还强!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
霍府的庭院里,海棠花瓣还在簌簌落下,落在霍夫人的裙摆上,落在霍老爷的肩头,带着淡淡的清香。而霍恒已经跑出了霍府,手里捏着油纸包,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深蓝色的身影在暮色中越跑越快。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又摸了摸脖子上的清心玉,心里美滋滋的——新衣服好看,有桂花糕吃,最重要的是,终于可以去帮鲁小姐找那个“懂诗的如意郎君”了!
风里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霍恒深吸一口气,跑得更快了。他知道,前面还有一场“执念”要解,还有一个透明的魂魄在等他,可他一点都不怕——他穿着新衣服,揣着桂花糕,还有仙力护体,什么困难都能解决!
暮色渐浓,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和斗篷上的白色绒毛,在风里轻轻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