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恒站在滕州码头的石阶上,海风还沾着夜叉国礁石的咸涩,指尖清心玉的余温尚未散去,眼前却只剩一片熟悉的青灰色——那是霍府朱漆大门上,积了不知多久的尘埃。他离开时,母亲还在廊下缝着衣裳,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暖得像块蜜糖;可此刻,府门两侧挂着的白幡,正随着风轻轻飘动,像两只垂泪的白鸟,刺得他眼睛生疼。
“二公子……您可算回来了。”老管家福伯拄着拐杖,从门后挪出来,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比上次见时深了不知多少,眼眶红得像熬了几夜,“您走后没几天,夫人就……就病倒了,她一直念着您的名字,说‘恒儿怎么还不回来’,直到咽气前,手里还攥着给您做的新鞋……”
福伯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哽咽。霍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内——院子里的海棠树还在,只是叶子落得差不多了,树下摆着一张灵桌,上面放着母亲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香灰堆得老高,显然已经有人祭拜过。他走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牌位,冰冷的木头触感像针一样扎进心里——他在夜叉国忙着帮徐郎回家,忙着斩妖除魔,却忘了家里还有个等着他的母亲。
“娘……”霍恒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吵醒母亲,“我回来了,您怎么不等我……”
就在这时,东厢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丫鬟焦急的呼喊:“大少爷!您慢点咳!喝点水!”霍恒心里一紧,快步朝着东厢房走去——那是哥哥霍琦的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放在床头,昏黄的光映着床上的人。霍琦躺在锦被里,脸色惨白得像纸,原本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嘴唇干裂,咳嗽时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来。他看到霍恒走进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丫鬟按住:“大少爷,您身子弱,别乱动!”
“恒儿……是你吗?恒儿!”霍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伸出枯瘦的手,朝着霍恒的方向抓去,“你终于回来了!快!快过来!”
霍恒走到床边,看着哥哥这副模样,心里满是疑惑——他离开时,霍琦虽然不算健壮,却也面色红润,怎么才几个月不见,就成了这副病入膏肓的样子?而且,他记得霍琦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可现在躺在床上的人,看起来顶多十四岁,眉眼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只是被病痛折磨得没了生气。
“哥,你怎么……”霍恒刚想问,就被霍琦打断了。霍琦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恒儿,我知道你有仙法!你能救我!你一定能救我!”
“我……”霍恒愣住了,他没想到哥哥知道自己有仙法。
“你别装了!”霍琦的声音突然变得激动,咳嗽了几声,继续说,“我早就知道了!你能飞,能斩妖,还能让徐郎带着夜叉妻儿回家,这些事在滕州都传开了!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一定能救我!”
他说着,突然掀开被子,挣扎着从床上滚下来,“扑通”一声跪在霍恒面前——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抓着霍恒的衣角,额头抵在地上,声音里满是哀求:“恒儿,求你了!救救我!我知道我以前不对,我不该跟你抢点心,不该偷偷拿你的书,不该在爹娘面前说你坏话……可我现在快死了,我不想死啊!”
霍恒看着跪在地上的哥哥,心里没有一点波澜。他记得小时候,霍琦总是抢他的桂花糕,把他的神话书扔到池塘里,还在爹娘面前说他“不务正业,整天想些鬼神之事”。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仙法是用来斩妖除魔、解民困的,不是用来违背天命的——每个人的阳寿都是天定的,他不能因为哥哥的哀求,就用仙法改变别人的命数,那样会遭天谴的。
“哥,我救不了你。”霍恒轻轻拨开他的手,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水,“每个人的命都是天定的,我不能用仙法帮你续命,那样会违背天道的。”
“你骗人!”霍琦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你连夜叉国的怪鱼都能斩,连死人都能超度,怎么会救不了我?你就是不想救我!你记恨我以前对你不好,所以现在见死不救!”
他说着,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昏暗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又接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一边抽一边哭:“我错了!恒儿,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抢东西了,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了!我会对你好,我会把我的点心都给你,把我的书都给你,我还会帮你照顾娘……不,娘已经不在了,我会帮你打理霍府,我会让你安安心心的,求你救救我,把命还给我,好不好?”
丫鬟站在一旁,看得眼泪直流,小声劝道:“大少爷,您别这样!二公子也有难处啊!”
“你别管!”霍琦冲着丫鬟吼了一声,又转头看向霍恒,膝盖在地上挪了挪,离霍恒更近了些,声音里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恒儿,你想想,我们是亲兄弟啊!我们流着一样的血!你要是救了我,我以后就是你的仆人,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是喜欢神话故事吗?我帮你找遍天下的神话书,我帮你抄录下来,我帮你装订得漂漂亮亮的!你不是想斩妖除魔吗?我帮你打听哪里有妖怪,我帮你准备法器,我陪你一起去!求你了,救救我,我不想死……”
霍恒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和红肿的巴掌印,看着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样子,心里依旧没有一丝动摇。他想起在夜叉国,徐郎为了家人和族人,愿意留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想起在胭脂案里,鄂秋隼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宁愿被关在大牢里也不抱怨;想起在宦娘的故事里,温如春为了爱情,愿意努力精进琴技,哪怕遇到再多困难也不放弃。而霍琦呢?他只想着自己,为了活下去,不惜放下所有尊严,哀求别人用违背天道的方式给他续命,这样的人,就算救了他,又有什么意义?
“哥,不是我不救你,是我不能救你。”霍恒的声音依旧平静,“天道有轮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强行改变,只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你现在这样,或许是你自己的命,或许是你之前做过什么错事,才会有这样的报应。你与其在这里求我,不如好好想想,你这一辈子,有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有没有对得住爹娘,对得住霍家。”
“后悔的事?”霍琦愣了一下,眼神变得迷茫,“我……我后悔的事太多了。我后悔当初没有好好读书,没有考上功名,让爹娘失望;我后悔当初娶王家小姐的时候,只是为了王家的钱财,没有真心对她;我后悔……我后悔没有好好跟你相处,没有做一个好哥哥……”
他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了一丝血沫。丫鬟赶紧递过水杯,他喝了一口,却还是止不住咳嗽,身体渐渐瘫软下去,靠在床腿上,呼吸越来越微弱。
“恒儿……我知道……我以前不好……”霍琦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慢慢闭上,“我不求你救我了……我只求你……以后好好的……把霍府打理好……别像我一样……”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身体彻底瘫软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动静。丫鬟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哽咽着说:“二公子……大少爷……他走了……”
霍恒看着地上的哥哥,心里依旧平静。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地上,驱散了房间里的昏暗和药味。他看着院子里的海棠树,想起小时候,他和哥哥一起在树下玩耍,哥哥把他抱起来,让他摘树上的海棠果,那时候的哥哥,虽然调皮,却也带着少年的纯真。
只是,时光流逝,人心易变。哥哥为了名利,为了活下去,渐渐迷失了自己,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霍恒走出东厢房,福伯还站在院子里,看到他出来,小声问:“二公子,大少爷他……”
“他走了。”霍恒淡淡地说,“帮他准备后事吧,按照霍家的规矩办。”
“是。”福伯点了点头,转身去安排了。
霍恒走到母亲的灵桌前,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母亲的牌位。他看着牌位,轻声说:“娘,哥也走了,以后霍府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您放心,我会好好打理霍府,会做一个让您骄傲的儿子,也会继续用仙法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不辜负仙人对我的期望。”
风从院子里吹过,海棠树的叶子轻轻晃动,像是母亲在回应他。霍恒站在灵桌前,静静地看着香烟一点点燃烧,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难过,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知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他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守护好自己该守护的人,不违背天道,不辜负初心。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霍府的白幡上,让原本肃穆的白幡多了一丝温暖。霍恒站在门口,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他不仅要斩妖除魔,还要帮更多的人化解执念,让他们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得有价值,是否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身边的人。
他摸了摸怀里的清心玉,玉坠泛着淡淡的暖意,像是在支持他的决定。霍恒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府里——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母亲和哥哥的后事需要安排,霍府的打理需要规划,还有那些等着他帮助的人,在远方等着他。
新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