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家老祖神色淡然,仿佛只是道出一件寻常事,声音却如寒潭投石,在众人心头激起千层波澜。
“诸位何必惊慌?莫非以为真君心中,就不想除去钟离家那个贪得无厌的老鬼?”他语气平静,字字却重若千钧。
这话宛如平地惊雷,其余五位家主顿时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师家老祖身上。
周家老祖与他交情最深,此刻脸上写满惊疑,忍不住倾身追问:“此话怎讲?”见师家老祖仍气定神闲,他急得拍案而起:“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卖什么关子!师老头快快道来。若真如你所说,那我们对付钟离老鬼就再无顾忌了!”
另外四位老祖虽未出声,但灼灼目光尽数锁定在师家老祖身上。石室内空气骤然凝固,唯有烛火在众人眼中跳动,将那急切、犹疑、乃至隐隐浮现的杀意,照得无所遁形。
师家老祖闻言,依旧不疾不徐地端起青玉茶盏,轻抿了一口氤氲着灵气的灵茶。在五人焦灼的目光几乎要凝成实质时,他才缓缓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
钟离家那位贪得无厌之辈,在他开始逐步蚕食我们各家利益之时,便已背离了真君当初设他作为棋子的本意——制衡各方势力。”
“当真君察觉这颗棋子不仅失了分寸,反倒成了搅乱局面的祸根时,心中早已生出不满。他顿了顿,指尖轻叩桌面,只不过...此人终究是真君亲手扶持起来的,若由大人亲自出手处置,岂不是自毁颜面?
这番话如一道电光划破迷雾,让在座五位老祖顿时豁然开朗。周家老祖更是激动得前倾身子,眼中精光闪烁:师老兄,此言当真?若真如此...他声音微微发颤,这其中的运作空间,可就大有可为了。
其余四人虽未言语,但交换的眼神中已燃起灼热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扳倒钟离家的千载良机。
师家老祖指尖轻抚茶盏,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然呢?诸位以为,司徒真人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突然调任内事堂,分走那贪心鬼近半权柄?”
“依老夫看,这正是真君大人早已洞悉我等谋划,却选择顺水推舟——既借我们之手除去钟离家这个祸患,又全了大人自己的体面。
他话音落下,茶盏轻叩案几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密室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五位老祖面色变幻不定。
待想通其中关窍,众人脊背陡然窜起一股寒意——原来他们自以为隐秘的布局,早已落在真君眼中,自己竟成了他人棋局里的刀子!
周家老祖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喉结滚动着望向师家老祖:若真如师兄所言...他声音干涩,那赵丫头先前说的顺其自然,反倒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其余四人相视默然,皆在彼此眼中看到后怕之色。其中一人抬手拭了拭额角,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薄汗。
师家老祖见众人皆已达成共识,眼中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他环视五位家主,缓声道:“赵丫头所言甚是。撒网捕鱼,贵在耐心。唯有将网一寸寸悄然沉入水中,不惊起半分涟漪,才能让鱼儿毫无知觉……待到收网之时,方可一网打尽,片鳞不漏。”
此言一出,仿佛点燃了压抑已久的野火。五位老祖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兴奋而狰狞的神色,那笑容里淬着多年隐忍的寒意,愈发显得危险而残忍。
密室中的空气仿佛都因这份躁动而升温。他们等待这一刻实在等了太久——自钟离家族强势崛起,便处处压制各家,蚕食利益,令他们如鲠在喉,度日如年。
如今,眼见昔日的庞然大物正如同河中游鱼,一步步落入他们精心编织的巨网之中,生死已尽在掌握,这股即将宣泄而出的快意,如何不让他们心潮澎湃,杀机凛然?
当其余五位世家老祖心满意足地离去后,小屋终于恢复了寂静。师家老祖独自坐在原处,脸上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具缓缓碎裂。
他怔怔地望着虚空,目光仿佛要穿透眼前的黑暗,良久,终于颓然垂首,发出一声沉郁的叹息。
唉——
这声叹息在空荡的室内久久回荡。他仰起头,视线仿佛要穿透屋顶,直抵那不可见的苍穹,喃喃低语:若我真能完全参透真君的心思,又何至于此……可惜啊……
他终究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方才那番令众人信服的剖析,实则字字句句皆出自赵青柳之口。
这位聪慧过人的后辈早已预见,若由她亲自点破天机,必将成为六大世家争相抢夺的棋子。
因此,她选择隐于幕后,借师家老祖之口道破玄机——而她也确实算准了,以师家老祖的城府与顾虑,绝不会将这个秘密泄露分毫。
好一个赵青柳……师家老祖苦笑着摇头,袖中五指微微收拢。他这位活了数百年的老狐狸,竟被一个年轻后辈将心思拿捏得如此精准。
既保全了赵青柳,又维持了六大世家表面上的合作与制衡,这番布局,当真滴水不漏。
他缓缓起身,宽大衣袖凌空一挥,笼罩在小屋周围的隔绝阵法应声而散,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储物袋中。
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见证了密谋与算计的屋子,师家老祖的身影也悄然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在此停留。
.....
赵青柳自那条幽暗的巷陌深处缓步走出,身上那件用以遮掩行迹的黑色衣袍早已褪去。此刻她坦然融入这熙攘喧闹的长街集市,仿佛只是众多行人中寻常的一位。
市井之间人声鼎沸,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交织成一片浑浊的声浪。
然而在这片嘈杂中,赵青柳敏锐的耳力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那些被反复传诵的字句——无论是不明就里的凡人,还是三五成群的修士,几乎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那个谣言。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清浅却深意的弧度。饶是她早已预料到,这个意外会生效,却未想到这小小的流言竟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这般汹涌的涟漪。
它像一种无形的催化剂,正以超乎预期的速度不断扩散、变异、增强。如今这态势,即便钟离家族察觉有异,想要出手压制,恐怕也为时已晚,再难堵住这悠悠众口。
“只需静待其变,任其发酵……”她心中默念。待到这流言彻底渗透内城区,成为人尽皆知的“事实”,便是她启动下一步计划的最佳时机。
思绪及此,她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未减,可一双明眸之中却陡然掠过凛冽如刀的寒光。
这矛盾的神态——温婉唇角与冰寒目光的交织——竟在不经意间形成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周遭几个原本靠近的路人不自觉地心生寒意,纷纷下意识地绕道而行。
暮色渐沉,赵青柳不知不觉间已驻足在一座熟悉的府邸前。朱漆大门上“堵府”二字依旧,却仿佛蒙着一层无形的隔阂。她抬步欲上前叩门,脚步却在石阶前倏然凝滞。
半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终是将迈出的脚步缓缓收回。青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又无力地松开。
她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能穿透重门深院,看见那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少女身影。
“明仪……”她低声轻唤,声音消散在晚风中,“但愿此番情劫,能让你真正看清与何太叔之间的因果。”
语毕,她毅然转身,衣袂翻飞间朝着外事堂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决绝,却又沉重——她终究缺乏推开那扇门的勇气。
这不是退缩,而是清醒。她比谁都清楚,情关之劫唯有自渡。若能勘破虚妄,自是云开月明,金丹大道可期;若执迷不悟,只怕道心尽毁,香消玉殒。
风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已亲眼见证过一位故人在情劫中身死道消,又怎能再眼睁睁看着故人之妹重蹈覆辙?
既然无力改变,不如就此离去。至少,不必亲耳听见那朵玉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