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动静回头看到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回来啦?吃饭了吗?锅里还热着汤。”
“不吃了。”刀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他挤出一个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女儿紧闭的房门。
“丫头睡了吗?”他问。
“刚睡下没多久,明天还要上学呢。”妻子起身,想去给他盛碗汤。
“不用忙了,我……我去看看她。”刀哥摆摆手,轻声走向女儿的卧室。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门缝。房间里开着昏暗的小夜灯,十岁的女儿睡得正香,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恬静,怀里还抱着那只他去年生日送给她的大熊玩偶。
刀哥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借着门缝里透进的光,珍惜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庞。他想进去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脸蛋,像往常一样,但他不敢。他怕惊醒她,更怕自己身上沾染的寒意和即将奔赴的宿命会惊扰了这份纯洁的安宁。
他就这样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女儿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最终,他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合上了门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他回到客厅,对妻子说:“公司临时有点急事,我得出差几天,可能……信号不好,联系不上。你和丫头好好的。”
妻子有些诧异,但看他脸色疲惫,也没有多问,只是叮嘱道:“这么急?那你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刀哥点了点头,不敢再看妻子的眼睛,转身开门,再次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中。房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被那扇门夹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眼了。他用自己的命,去换她们母女未来的“优渥生活”。这笔交易,他不知道值不值得,但他没得选。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刀哥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电梯,他怕自己再多停留一秒,那强装的镇定就会彻底崩溃。
然而,就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瞬间,一只手猛地伸了进来,挡住了门。
是他的妻子。
她追了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在楼道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发抖。她脸上带着些许嗔怪和更多的担忧,手里捧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透明塑料饭盒,里面是白白胖胖的饺子。
“你这人,一说急事就毛手毛脚的!”妻子把饭盒塞到他手里,触手是温热的,“这么晚了,肯定没好好吃东西。刚煮好的饺子,还热乎着,你带着路上吃,千万别饿着肚子办事。”
那饭盒的温度,透过塑料外壳,几乎要烫伤刀哥冰冷的手,更烫伤了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他看着妻子那毫无保留的、带着关切和一丝埋怨的眼神,看着她因为匆忙追出而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心中的堤坝在这一刻轰然决堤!无尽的酸楚、悔恨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洪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多想扔掉这盒饺子,紧紧抱住妻子,告诉她一切,告诉她他不要去做什么狗屁任务,他只想守着她们母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但他不能。
他已经没资格这么做了。
他死死咬着牙关,将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那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强行逼了回去。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动,努力维持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那盒滚烫的饺子,而是轻轻捧住妻子的脸,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无比沉重、带着诀别意味的吻。那吻,冰凉而颤抖。
“外面冷……快回去。”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我……走了。”
说完,他拿过那盒饺子,猛地转身,一头走进了刚刚打开的电梯里,死死按下了关门键。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妻子一眼。
电梯门缓缓合上,在最后那道缝隙里,他看到她依然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些许困惑,但最终还是化为了一个温柔的、带着鼓励的笑容,朝他挥了挥手。
那笑容,如同最锋利的刀,将他的心凌迟。
电梯开始下行,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他背靠着冰冷的轿厢,手中的饭盒滚烫,仿佛握着一块珍宝。他看着饭盒里那些圆润的、代表着“团圆”和“家”的饺子,巨大的悔恨像是一根绳索,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后悔了。
后悔走上这条不归路,后悔当初为了出人头地沾染了那些肮脏,后悔此刻连拥抱家人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没得选了。高明盛用家人织就的网,已经将他牢牢缚住,要么前行搏一线生机,要么……就是连同家人一起万劫不复。
电梯到达一楼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如同丧钟。
驱车到达后,刀哥没有将车开得太近,而是在第四人民医院对面的一条辅路旁,找了个不起眼的阴影处停下。
他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车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他掏出怀里那个依旧温热的塑料饭盒,打开,饺子的香气混杂着车内冰冷的空气,形成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那张折叠的纸条,高明盛那冰冷的指令仿佛还印在上面。他展开,就着窗外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再次看了一眼上面的字——那个名字,那个房间号,那个如同催命符般的地点。
他的目光越过车窗,望向对面。第四人民医院住院部大楼在夜色中巍然矗立,几扇窗户亮着灯,如同黑暗中窥视的眼睛。他知道,其中一扇窗户后面,就是他今晚的终点。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纸条在手中揉成一团,然后推开车门,走到路边的下水道井盖旁。他蹲下身,费力地撬开一丝缝隙,将那个纸团丢了进去。听着它落入黑暗深处,被污水吞没的声音,他仿佛也丢掉了最后一丝牵连。
然后,他直接坐在了冰冷的路牙上,背对着自己的车,面朝着远处的四院大楼。
他打开饭盒,用手直接抓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大口地咀嚼起来。饺子还是温的,馅料是他最喜欢的白菜猪肉,妻子调的味道,他一吃就知道。
他吃得很急,很用力,仿佛不是在品尝味道,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一种与过去、与平凡生活告别的仪式。每一个饺子下咽,都像是在吞咽下过往的岁月,吞咽下对妻女的不舍,吞咽下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自己。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饺子的味道,咸涩难当。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在夜色的掩护下微微耸动。他一边流着泪,一边固执地、狠狠地将剩下的饺子一个个塞进嘴里,全部吃完,连饭盒里残留的一点油星都舔舐干净。
吃完后,他将空饭盒小心翼翼地盖好,放在身边,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然后,他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油渍,深吸了一口冬夜凛冽的空气。
他转身拉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裹,随后,毫不犹豫地锁上车,大步向着四院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