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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两个尼姑带着芳官等人离开后,王夫人便前往贾母住处去请早安。见贾母心情不错,王夫人便趁机说道:“宝玉屋里有个叫晴雯的丫鬟,年纪也不小了,而且这一年以来,总是病恹恹的;我常常觉得她比别的丫鬟更淘气,人也懒散。前些日子她又病倒了十几天,请大夫来看,说是得了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紧让她离开了。就算她病好了,也没必要再让她回来,赏她些钱让她回家自行婚配也就罢了。还有那几个学戏的女孩子,我也做主让她们离开了。一来她们都学过戏,说话没个分寸,只晓得胡言乱语,女孩子们听了怎么能行?二来她们既然唱了那么长时间的戏,就这么让她们自由离开,也是应该的。况且府里的丫鬟也太多了,若是觉得人手不够用,再挑选几个进来也是一样。”

贾母听后,点了点头说道:“这话倒是合情合理,我也正有这样的打算呢。只是晴雯那丫头,我看她挺好的,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这些丫鬟里,论模样出众、言谈爽利,还有针线活儿,很多人都比不上她,将来也就她还能好好侍候宝玉。没想到竟变成这样了。”

王夫人笑着说道:“老太太选中的人自然是不会错的。只是可能她命里没有那个福分,所以才得了这样的病。俗话说得好,‘女大十八变’。 况且有本事的人,难免会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老太太还有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三年前,我就开始留意这件事了。一开始,我也就看中了她,所以一直暗中观察。仔细瞧着,她各方面确实比别人强,但就是不够稳重。要说为人稳重、知书达理,那袭人当属第一。虽说人们常说‘贤妻美妾’,但妾室要是性情温和、举止稳重些,那自然更好。就说袭人,模样虽然比晴雯稍微差那么一点儿,但放在屋里,也算是上等的人选了。而且她行事得体大方,心地也实在,这几年里,从来不会跟着宝玉一起胡闹。凡是宝玉那些特别过分、胡闹的事儿,她总是拼命劝阻。所以,我观察了两年,确定她确实不错,就悄悄地把她丫鬟的月钱给停了,从我的月例银子中拨出二两银子给她。这么做就是想让她知道,要更加小心谨慎、学好向上。而且我没有明说的原因,一则是因为宝玉年纪还小,老爷要是知道了,恐怕会说这样会耽误他读书;二则要是宝玉再自以为是,觉得袭人是他跟前的人,导致袭人不敢劝他、说他,他反而会更加放纵自己、任性妄为。所以直到今天,我才来跟老太太说明这件事。”

贾母听后,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那这样反而更好了。袭人这孩子,从小就不爱多说话,我老是笑她是个没嘴的葫芦。既然你这么了解她,那她肯定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而且你不直接跟宝玉挑明这件事的做法,我觉得特别好。咱们大家心里明白就行,别把这事儿挂在嘴边上。我深知宝玉这孩子将来也是个不会听妻妾劝告的人。我也搞不明白,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调皮捣蛋也就算了,可他偏偏跟那些丫头们打得火热,这我就实在想不通了。我也因此挺担心的,总是偷偷地观察他。我想着,他要是老跟丫头们混在一起,肯定是长大了,懂男女之间那点事了,所以才会这么亲近她们。可后来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就奇怪了!难不成他本来应该是个丫头,结果投错了胎?”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王夫人又跟贾母说起今天贾政怎么夸奖宝玉,还带着他们出去游玩的事儿,贾母听了,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过了一会儿,只见迎春精心打扮后前来,向大家告辞后便离开了。这时,凤姐也前来向贾母请安问好,等伺候贾母用完早饭,又陪着贾母说笑了一阵子。

等贾母休息之后,王夫人把凤姐叫到自己跟前,问她丸药有没有配好。凤姐回答说:“还没配好呢,现在我还是在喝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这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王夫人见凤姐精神头十足,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便相信了她的话。

接着,王夫人告诉了凤姐把晴雯等人撵走的事,又说:“怎么宝姑娘自己回家去住了,你们都不知道?前几天我顺路把园子里都查看了一遍。谁知道兰小子新来的那个奶妈,打扮得十分妖艳轻浮,我看着就讨厌。我已经跟你嫂子说过了,不行就把她打发走算了。再说兰小子也长大了,用不着奶妈了。我还问你嫂子:‘宝姑娘出去,难道你也不知道不成?’她说宝姑娘跟她说了的,说就出去两三天,等她姨妈病好了就回来。她姨妈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咳嗽加上腰疼,每年都这样。她这次回去肯定是有原因,会不会是有人得罪了她?那孩子心思重,亲戚之间住着,要是得罪了她,反而不好。”

凤姐笑着说:“谁能好好地去得罪她?她们天天都在园子里,接触的无非就是她们姐妹那一群人。”

王夫人说:“会不会是宝玉那孩子,有口无心的,傻乎乎的,从来不知道忌讳什么,高兴起来,信口胡说也是有的。”

凤姐笑着说:“太太这是太过于操心了。要是让他出去办正经事、说正经话,他确实像个大傻子;可要是让他在姐妹们跟前,还有那些大小丫头们跟前,他最懂得谦让,又怕得罪人,根本不可能有人会生他的气。我想薛妹妹这次回去,大概是因为前些日子搜查众丫头东西的缘故。她肯定是觉得我们不信任园子里的人才去搜查,可她又是亲戚,园子里又有她的丫头和婆子,我们又不好去搜查她的东西,怕我们怀疑她,所以她才多了这份心思,自己回避了。这也是应该避避嫌疑的。”

王夫人听闻这话觉得颇有道理,便自己低下头思索了一番,随后吩咐人去把宝钗请来。她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剖析给宝钗听,希望能解开她心中的疑虑,接着又让宝钗像从前一样回来居住。

宝钗面带陪笑,说道:“我原本早就打算搬出去了,只是姨娘这里的大事太多,我就一直没好意思来说。碰巧前些日子我母亲身体不舒服,家里两个能顶事的女人也都病着,我就趁这个机会出去了。姨娘今天既然知道了这事儿,那我正好把心里的想法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从今天起我就正式辞行,好回去搬东西。”

王夫人和凤姐都笑着劝她:“你这孩子太固执啦。还是再搬回来住才是正理,别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反而跟亲戚之间生分了。”

宝钗笑着解释道:“姨娘和凤姐姐这话可真是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搬出去可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事儿。我搬出去,一是因为我母亲最近精神头比以前差多了,晚上身边连个能依靠的人都没有,家里总共就我一个能照应的。二是现在我哥哥马上要娶媳妇了,有好多针线活儿要做,家里各种要用的器皿,还有不少没准备齐全的,我也得帮着母亲去操办操办。姨娘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可没撒谎。三是自从我在园子里住下,东南边那个小角门就经常开着,原本是给我进出方便用的。可保不准那些图方便的人也走那儿,又没人盘查,万一从那个地方出了什么事,咱们两边脸上可都不好看。而且我搬到园子里来住,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前几年大家年纪都小,家里也没什么烦心事,在外面住着还不如搬进来,姐妹们聚在一起,要么做做针线活儿,要么一起玩玩闹闹,总比在外面干坐着强。现在大家都长大了,各自也都有各自的事儿要忙。况且姨娘这儿这些年来一直不太顺心,那园子又太大,一时照顾不过来,这都有关系。人少一些,就能少操些心。所以今天我不光是执意要搬出去,还要劝劝姨娘,如今应该节省的就节省一些,这样也不算失了大家族的体面。依我看,园子里这一项花费,其实也可以免去的,毕竟现在的情况和当初不一样了。姨娘深知我们家的,难道我们当初也是这般冷清、这般节俭的吗?”

凤姐听了宝钗这番话,笑着对王夫人说:“依我看,就别再勉强她了。”

王夫人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就随她的意思吧。”

正说着,只见贾宝玉一行人已经回来。有人说,宝玉的父亲还在应酬没散场,怕天色太晚,所以先让他们这些小辈回来了。王夫人一听,赶忙问道:“今天出去没闹出什么笑话、丢人现眼吧?”

贾宝玉笑着回答:“不但没丢脸,反而还带了不少好东西回来。”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年长的婆子从二门那里小厮们手里接过东西来。王夫人定睛一看,有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加起来一共六盒,香珠三串,还有玉绦环三个。

贾宝玉接着介绍说:“这些是梅翰林送的,那些是杨侍郎送的,还有这些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份。”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旃檀香制成的小护身佛,说:“这个是庆国公单独送给我的。”

王夫人又接着问起宴席上都有哪些人、大家都作了什么诗词之类的。问完这些,她让人只把给宝玉的那份礼物拿着,然后带着宝玉、贾兰和贾环一起去见贾母。

贾母看到这些礼物,高兴得不得了,免不了又问了几句他们出去的情况。

无奈宝玉心里一直惦记着晴雯,等回答完贾母的问话,就找借口说:“骑马骑得颠簸,骨头都颠疼了。”

贾母一听,连忙说:“那你快回房去,换身衣服,活动活动筋骨,散散心就好了,可别直接躺下睡觉。”宝玉听了,赶紧就往园子里走去。

这时,麝月和秋纹已经带着两个小丫头等候在那里。看到宝玉向贾母辞别后走出来,秋纹便拿起笔墨,和众人一起跟着宝玉进了园子。宝玉一边走一边嘴里直喊:“好热啊!”

说着,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帽子、解开衣带,把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了下来,麝月接过来拿着。宝玉只穿着一件松花色的绫子夹袄,袄里面露出像血点一样鲜艳的大红裤子。

秋纹看到这条红裤子是晴雯亲手缝制的,不禁感叹道:“这条裤子以后还是收起来吧,真是东西还在,人却已经不在了!”

麝月听了,也连忙笑着说道:“这是晴雯缝的针线活。”说完,又感慨地叹道:“真真的是物在人亡了!”

秋纹轻轻拉了麝月一把,笑着说道:“这条红裤子配上松花色的袄儿,还有石青色的靴子,越发显得这靛青的头发、雪白的脸蛋更加出众了。”

宝玉走在前面,假装没听见她们的话。又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下脚步说:“我想先在这儿走一走,这怎么办好?”

麝月说:“大白天的,怕什么?难道还怕把你弄丢了不成!”说着,她吩咐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然后再回来。”

宝玉连忙说:“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和你们一起去。”

麝月说:“我们很快就回来。你看,我们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倒像是摆仪仗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帽子、袍子、带子和鞋子,像什么样子!”宝玉听了这话,正中下怀,便让她们两个先去了。

他随即带着两个小丫头走到一块石头后面,也没多绕弯子,直接问那两个小丫头:“自从我离开后,你们袭人姐姐有没有派人去看望晴雯姐姐?”

其中一个小丫头回答说:“派了宋妈去看过了。”

宝玉又问:“宋妈回来后怎么说?”

小丫头回答道:“宋妈说,晴雯姐姐整夜都伸直着脖子喊叫,到了今天早上,就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对周围的事一无所知,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

宝玉急忙问道:“她整夜喊的是谁?”

小丫头回答说:“整夜喊的都是娘。”

宝玉擦着眼泪又问:“她还喊了谁?”

小丫头说:“没听见她喊别人。”

宝玉说:“你真糊涂!想必你没听清楚。”

旁边有个特别机灵的小丫头,听到宝玉这么说,便走上前说道:“她可真是糊涂。”接着又对宝玉说:“我不光听得真真切切,还亲自偷偷去看了。”

宝玉听她这么说,赶忙问道:“你怎么还亲自去看了?”

小丫头回答道:“我想着晴雯姐姐平日里跟别人都不一样,对我们特别好。如今她受了委屈被赶出去,我们没办法用别的法子救她,只能亲自去看看她,也算不辜负她平日里对我们的疼爱。就算这事被人知道了,告诉太太,我们挨一顿打也心甘情愿。所以我豁出去挨一顿打,偷偷跑下去看了她一眼。谁知道她这辈子为人聪明,到死也没变。她觉得跟那些庸俗的人没什么可说的,就闭着眼睛养神,看到我去了,才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去哪儿了?’我把实情告诉了她。她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怎么不等他回来见上一面,这样你们俩的心愿不就都了了吗?’她就笑着说:‘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了,现在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大帝下命令让我去主管。我今儿在未正二刻到任管花,宝玉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就差这么一刻钟,没法见面了。世上凡是该死的人,阎王都会派小鬼来勾他们的魂魄。要是想拖延一会儿,烧点纸钱,浇点浆饭,那些小鬼光顾着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能多活一会儿。我现在可是被天上的神仙召请去的,哪能拖延时间?’我听了这话,一开始还不太相信,等回到屋里,留意看时辰表的时候,果然是在未正二刻她咽了气,到了正三刻,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所有的事儿都对得上。”

宝玉赶忙说道:“你不识字也不看书,所以不知道这些。其实这世上原本是有花神的,不仅每种花有一位花神,而且还有统管所有花的总花神。只是不知道她是去做总花神了,还是只管某一种花的花神?”

这小丫头听了,一时编不出合适的回答。正好当时是八月,园子里池塘上的芙蓉花正开得灿烂。这小丫头便借着眼前的景致,灵机一动,急忙答道:“我也问过她管的是什么花的花神,这样我们日后也好供奉祭拜。她说:‘这是天机,不能泄露。不过看你这么虔诚,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只能告诉宝玉一人。除了他,要是把这天机泄露出去,五雷就会来轰顶的。‘她就跟我说,她就是专门掌管这芙蓉花的花神。”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没有觉得奇怪,反而由悲转喜,指着芙蓉花笑着说:“这花也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来掌管。我早就料到她那样的人,必定会有一番作为。虽然她脱离了人世间的苦海,以后不能再相见了,可我还是忍不住会伤感、思念她。”接着他又想:“虽说她临终的时候我没能见上一面,现在去她灵前拜一拜,也算是尽了这五六年的情分了。”

想完之后,他赶忙回到房中,重新穿戴整齐,只说要去探望黛玉,随后便独自一人出了园子,朝着上次去过、本以为是停放灵柩的地方走去。

谁知道,那女子的哥嫂见她一断气,就立刻把她抬回屋里去了,心里盘算着能早点领到几两丧葬补贴银子。

王夫人得知此事后,便吩咐赏了十两银子作为烧埋的费用,还下令说:“马上送到外面去火化了吧。她是得女儿痨病死的,绝对不能留!”

她哥嫂听了这话,一边接过银子,一边就雇了人来给死者入殓,然后抬着尸体往城外的化人场去了。剩下的衣服、鞋子、首饰等物品,大约值三四百两银子,她哥嫂自己收了起来,打算留着以后用。两人锁上门,一同去送殡了,还没回来。宝玉来到那里,结果扑了个空。

宝玉呆呆地愣在原地,独自站了许久,心里乱糟糟的,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转身又走进园子里。等他回到自己房中,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便顺着路去找黛玉。

可到了黛玉那儿,却没见着她的人影。宝玉问丫鬟们黛玉去哪儿了,丫鬟们回答说:“去宝姑娘那儿了。”宝玉一听,又赶忙往蘅芜苑走去。

到了蘅芜苑,只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屋里被搬得空荡荡的。

宝玉不禁大吃一惊。这时,忽然看见一个老婆子走过来,宝玉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婆子说:“宝姑娘搬走了。这儿交给我们看着,东西还没搬完。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过去,这会儿也快弄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吧,让我们扫扫灰尘,从此你老人家也不用再往这里跑了。”

宝玉听了,又呆呆地愣了好一会儿。他看着院子里那些香藤异蔓,依旧是翠绿翠绿的,可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比昨天多了几分凄凉,心里更添了几分伤感。

他默默地走了出来,又看到门外那条翠樾埭上,半天都看不到一个人走动,不像以前,各处房里的丫鬟们都不约而同地来来往往,热闹得很。他又低下头,看着埭下的水,还是缓缓地流淌着。

宝玉心里想着:“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情的事!”不禁又是一阵悲伤。

忽然,他又想到:“司棋、入画、芳官他们五个都被赶走了;晴雯也死了;现在宝钗又走了;迎春虽说还没走,可这些日子也没见她回来,而且还有媒人接二连三地来求亲。大概这园子里的人,用不了多久都要散了。就算我满心烦恼,也没什么用。还不如去找黛玉,陪她待上一天,回来再和袭人混在一起,就我们这三个人,说不定还能同生共死的。”

想到这儿,宝玉又往潇湘馆走去。可黛玉偏偏还是没回来。宝玉心想,自己也应该出去迎迎她,可又实在不忍心再面对这份悲伤,觉得还是不去了。于是,他又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房里。

宝玉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瞧见王夫人房里的一个丫头走进来找他,说道:“老爷回来了,正找你呢,还说得到了个极好的题目。你赶紧的,快跟我走!”宝玉听了这话,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跟着丫头出了门。

到了王夫人房中,却发现他父亲贾政已经出去了。王夫人随即吩咐人,把宝玉送到了书房里。

此时,贾政正和一群幕友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寻秋时的美妙景致。正说得热闹,贾政又说道:“眼看着这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家忽然聊到了一件事,这可真是千古难遇的佳话!这故事里的人物‘风流隽逸,忠义慷慨’这八个字全占齐了,倒是个极好的题目,大家不妨都作一首挽词。”

那些幕友们听了,赶忙纷纷请教,问到底是怎样一件妙事。贾政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当年曾经有一位王,被封的名字是恒王,去青州镇守。这恒王生平最喜欢女色,而且公务之余还喜好舞枪弄棒。于是,他就挑选了许多美女,天天让她们练习武艺。每次公务之余,就连续几天摆开宴席,让那些美女们演练战斗、比试本领。在这些姬妾当中,有个姓林排行第四的女子,容貌在众人里是最出众的,而且武艺更是精湛,大家都称呼她为林四娘。恒王对她极为满意,就破格提拔林四娘,让她统领其他的姬妾,又给她起了个‘姽婳将军’的名号。”

那些清客幕友们听了,都连声称赞:“妙极了,真是神奇啊!居然能在‘姽婳’这个词后面加上‘将军’二字,反而更增添了几分妩媚风流,这简直就是绝世罕见的奇文啊!想来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的风流人物了。”

贾政面带笑意,说道:“这话自然在理,不过还有更为奇特、令人赞叹的事。”在场的那些清客幕僚们听后,都一脸惊愕,赶忙追问:“不知道后面究竟有什么奇事?”

贾政缓缓说道:“谁能想到,到了第二年,就有‘黄巾’‘赤眉’一帮流贼的残余势力又纠集在一起,在山东一带大肆抢掠。恒王觉得这些不过是一群如犬羊般没多大能耐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大动干戈,于是就轻装骑马前去剿灭。哪成想,这伙贼人十分狡猾,诡计多端,恒王和他们打了两仗都没能取胜,最后恒王竟被这些贼人给杀害了。这一下,青州城里的文武官员们,一个个都心想:‘连恒王都打不过他们,咱们又能有什么作为!’于是就都打算献出城池投降。

“林四娘得知了这个噩耗,立刻把女将们都召集起来,发布命令说:‘咱们一直都承蒙恒王的恩情,活在这天地之间,这份恩情连万分之一都报答不了。如今恒王为了国家牺牲了,我也打算以死来报答他的恩情。你们当中有愿意跟着我一起去拼死一战的,现在就跟我一起去;要是不愿意的,也早点各自散去。’女将们听了她的话,异口同声地说:‘愿意!’

“于是,林四娘带着众人,趁着夜色出了城,一路直接杀到了贼人的营地。里面的贼人根本没有防备,一下子就被杀了好几个头目。后来,贼人们反应过来,看到不过就是几个女人,觉得成不了什么大事,就调转兵力,奋力反击了一阵,把林四娘她们杀得一个都没剩下,不过这也成就了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心。后来这个消息传到了京城,从天子到下面的百官,没有一个人不感到震惊,都觉得这事儿太奇特了。之后朝廷自然又派人去剿灭这伙贼人,朝廷的军队一到,那些贼人立刻化为乌有,不必再深入讨论。就说林四娘这件事,各位听了,是不是觉得让人赞叹?”

在场的那些幕僚朋友们都纷纷感叹道:“实在是太让人赞叹、太惊奇了!这真是个绝妙的题材,本来大家都该好好写一写、歌颂歌颂才是。”

正说着,早就有下人准备好了笔墨纸砚。有人按照贾政刚才所说的话,稍稍改动、替换了几处用词,很快就写成了一篇短序,然后递给贾政过目。

贾政看过之后,淡淡地说:“也就这样吧。他们那里原本就有一篇序文。昨天又接到圣上的恩旨,命令核查从古至今那些应该受到褒奖,却因为各种原因被遗漏、没有上奏请求奖赏的人,不管是僧人、尼姑,还是乞丐、妇女,只要有一件事值得嘉奖,就把他们的履历汇总送到礼部,好为他们请功受奖。所以他们那篇原序也已经送到礼部去了。大家听说了这个消息,就都想写一首《姽婳词》,来歌颂他们的忠义。”

众人听了这话,又都笑着说:“这本来就是应该的。不过更值得让人赞叹的是,咱们本朝推行的都是千古以来从未有过的盛大典礼和深厚恩泽,这实在是历代都比不上的,真可谓是‘圣朝无阙事’,唐朝人虽然早就说出了这句话,没想到竟然应验在了咱们本朝。这样看来,如今的年代才真正配得上这一句。”

贾政听了,点头赞同道:“正是如此。”

正说着话,贾环和贾兰叔侄俩也来了。贾政让他们看了要作诗的题目。贾环和贾兰虽然也会作诗,若要比较肚子里的学问,虽说和宝玉相差也不算大,但有两点不同:第一,他们两人走的路子和宝玉不一样,如果单论科举考试这一块,他们似乎比宝玉要强一些;可要是论起那些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的杂学,他们就远远比不上宝玉。第二,他们两人作诗时才思不够敏捷,显得有些呆板,不像宝玉那样空灵飘逸。他们作诗时,总是像写八股文那样,拘泥于固定的格式,文章显得呆滞、生硬,不够流畅自然。

那宝玉虽然算不上是个读书人,但是他天性聪明,而且平时又喜欢看些杂七杂八的书。他觉得古人写的东西,也有凭空编造的,也有错误疏漏的地方,没必要那么较真。如果总是前怕狼后怕虎,就算勉强拼凑出一篇文章来,也肯定没什么趣味。因为他心里一直这么想,所以每次看到题目,不管是难是易,他写起来都毫不费力,就像那些能说会道、油嘴滑舌的人,没风也能掀起浪来,凭着一张伶牙俐齿,滔滔不绝地胡扯一通,也能编出一篇长篇大论来。虽然这些话没什么根据,但听起来却能让满座的人都感到愉快。就算有那些说话一本正经、言辞严厉的人,也压不住他这种潇洒不羁的风采。

最近这段时间,贾政年纪大了,对名利之事也看淡了许多,没了往日的热衷。其实他本性也是个喜爱诗酒、放纵不羁的人,只是因为身处家族长辈的位置,在子侄们面前,不得不以正道来规范引导他们。

最近他发现,宝玉虽然不怎么用心读书,但对一些事物却颇有见解,能领悟其中的深意。仔细品评起来,宝玉倒也不算十分辱没了祖宗的门楣。

贾政由此想到,贾家的祖宗们大多也是如此,就算有那些对科举功名钻研得很深的人,也没见家族里出一个真正靠这条路发迹显达的,看来这或许就是贾家的命数。再加上贾母对宝玉格外宠爱,贾政也就不再用科举功名之事强行逼迫宝玉了。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他对宝玉就是这样的态度。

贾政又想让贾环和贾兰在专注科举功业之余,要是也能像宝玉这样在诗文方面有所长进就好了。因此,每次想要作诗的时候,他必定会把宝玉、贾环和贾兰三个人一起叫来,让他们当面作诗。

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让贾环、贾兰和宝玉三人各自创作一首诗,规定谁先完成有赏,写得好的还会额外给予奖励。

最近,贾环和贾兰在不少人面前都已创作过几首诗了,胆子越来越大,如今看到题目,便各自开始思索起来。

不一会儿,贾兰率先有了灵感。贾环生怕落在后面,也赶紧构思完成。两人都已把诗写好,而宝玉还在那儿出神。贾政和众人先看他们俩写的这两首诗。贾兰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内容如下: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大意为:有一位姽婳将军名叫林四娘,她肌肤如玉般白皙细腻,内心却如钢铁般坚毅刚强。她毅然决然地献出自己的生命,只为报答恒王往日的恩情。

自她捐躯之后,就连她所在的青州大地,似乎都弥漫着一股令人敬仰的芬芳之气。

在场的各位幕僚宾客看过后,都纷纷大声称赞道:“这小公子才十三岁的年纪,就能写出这样的诗,可见是家学传承深厚,果然名不虚传啊。”

贾政笑着说道:“不过是小孩子随口说的几句,他能有这样的表现,也算是难为他了。”接着,贾政又看贾环的诗,那是一首五言律诗,上面写着: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大意为:

那娇美的红粉佳人,尚不知愁苦为何物,在温柔乡中安然度日;而那征战沙场的将军,心中的壮志豪情却始终未曾停歇。

她强忍着悲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那绣幕轻垂、充满温馨的闺房;怀揣着满心的怨恨,踏上了离开青州的漫漫征途。

她自以为这样便报答了君王的恩德,以自己的牺牲换取了某种道义上的圆满;可又怎能真正消除那寇仇带来的深重灾难?

在那忠义之士的墓前,是谁题下了饱含敬意与赞颂的文字?她被记录在历史的长河中,独显风流。

大家纷纷说道:“这个写的更好。倒是因为年龄稍大一些,所以文章所表达的志向和意境又和别人不同了。”

贾政听后,评价道:“倒也还算不错,不过总觉得不够深刻、不够真挚。”

众人连忙说道:“这样已经可以了。三爷虽然比他们大不了两岁,还都处在未成年的年纪,就已经如此用功读书了,再过几年,恐怕就要成为像大阮、小阮那样才华横溢的人了!”(大阮、小阮分别指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和阮咸叔侄二人,这里用来比喻才华出众的叔侄或兄弟。)

贾政谦虚地说道:“你们过奖了,他不过是不肯好好读书罢了。”

说着,他又问起宝玉的情况如何。众人回答道:“二爷写文章细致入微、精雕细琢,写出的文章必定又是充满风流韵味、悲情感人,与这种风格的文章自然是大不相同的了。”

宝玉笑着说道:“这个题目好像不太适合用近体诗来写,得用古体诗才行,写成歌或者行这样的体裁,写一篇长篇的诗,才能把情感表达得恳切真挚。”

大家听了,都纷纷站起身来,一边点头一边拍手称赞道:“我们说他立意新颖吧!每次拿到一个题目,他必定会先考虑这种体裁合不合适,这就是高手的妙招。这就好比裁剪衣服,还没下剪刀裁剪的时候,就得先量好人的身材尺寸。这个题目叫《姽婳词》,而且已经写了序,那肯定得是长篇的歌行体诗,才符合要求。可以模仿温庭筠的《缶瓯歌》,或者模仿白居易的《长恨歌》,或者模仿古词,一半叙述一半咏叹,文辞流畅飘逸,这样才能把诗写得尽善尽美。”

贾政听了,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自己拿起笔,准备在纸上书写,又笑着对宝玉说:“既然这样,你念,我来写。要是写得不好,我可要捶你这小子的肉。谁让你刚才先夸下海口的!”宝玉没办法,只好念了一句,内容是: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完后看了一遍,皱着眉头摇头说:“太过粗俗鄙陋了。”

旁边一位清客幕僚说道:“就得写成这样才显得有古意,实际上并不粗俗。还是再看看他下面写的。”

贾政说:“那就先留着看看吧。”这时,宝玉又说道: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提笔写下,在场的众人都纷纷称赞道:“就光这第三句,就显得古朴苍劲、老到有力,实在太妙了!后面这四句平铺直叙地写出来,也特别恰当得体。”

贾政赶忙说道:“大家可别过分地夸赞褒奖了,还是先看看诗句转折得怎么样再说。”这时,宝玉念起了下面的诗句: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大家听了这两句诗,都纷纷称赞道:“妙极了!这‘不见尘沙起’一句写得太好了!接着又来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精准,语句优美,简直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宝玉接着说道: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大家听了,都拍着手笑着说道:“画得实在太传神了。难道当时宝公也在场,看到了她的娇美姿态,还闻到了她的香气吗?不然的话,怎么会描绘得如此细致入微?”

宝玉笑着说:“女孩子练习武艺,不管她们多么勇猛强悍,终究和男人不一样。不用问,也能想象出她们娇弱怯懦的样子。”

贾政说道:“还不赶快接着往下续!这里哪有你这么多话的份儿。”宝玉只好又思索了一会儿,念道:丁香结子芙蓉绦,

大家都纷纷称赞说:“把‘绦’字转成押‘萧’韵,真是巧妙极了,这样读起来更加流畅动听。而且这一句诗,也尽显华丽柔美之妙。”

贾政提笔写下后,端详着说道:“这一句可不太好。前面已经写了‘口舌香’‘娇难举’,这里又这样写,实在没必要。这是因为笔力不够,所以才用这些华而不实的辞藻来凑数。”

宝玉笑着回应道:“写长诗的时候,总得用些华丽的词藻来点缀一下,不然就会显得过于单调乏味。”

贾政问道:“你只顾着堆砌这些辞藻,可这一句之后,要怎么自然地转到武事的内容上?要是再多说两句,岂不是画蛇添足了?”

宝玉赶忙说道:“要是这样的话,下面用一句来收尾转折,应该也就可以了。”

贾政冷笑一声,说道:“你有多大的能耐?前面刚说了一句比较空泛的话,现在又要一句既转折又收尾的,岂不是有点力不从心了些?”

宝玉听了这话,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出了一句道:不系明珠系宝刀。

贾宝玉说完了就忙着问道:“我写的这一句还行吗?”

在场的人纷纷大力拍着桌子,大声称赞写得好极了。

贾政把这句写下来后,看着笑着说道:“先放这儿,接着往下续。”

宝玉说:“要是这句还行,那我就接着一口气把后面的都写完。要是觉得不行,干脆就把它涂掉,我再想别的思路,重新措词。”

贾政听了,大声呵斥道:“别废话!要是写得不好就重新再写,就算写十篇、一百篇,还怕把你累着了不成!”

宝玉听了,没办法,只好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念道:“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鮹。”

贾政问道:“这又是一段,后面怎么写?”

宝玉回答道: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蜂。

大家纷纷说道:“这个‘走’字用得太妙啦!一下子就能看出水平高低了。而且整句话的转折也十分自然,一点都不生硬。”

接着,宝玉又念道: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大家都纷纷称赞道:“太妙了,太妙了!这诗的布局构思、叙事手法以及词藻运用,没有一处不是完美的。且看看诗是怎么写到四娘那里的,想必一定会有极其巧妙、出人意料的转折佳句。”

宝玉又接着念道: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大家都纷纷说道:“描述得真是细腻又委婉。”贾政却说:“内容太多了,后面部分恐怕会显得啰嗦累赘。”

于是,宝玉接着念道: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死将军林四娘,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整首诗大意为:

恒王这个人,既崇尚武艺又喜爱美色。他让那些娇美的姑娘们学习骑马射箭。

这些美人即便歌声甜美、舞姿艳丽,也难以让他真正欢畅,反而是她们排兵布阵、手持兵器演练的模样,才让他觉得有成就感。

眼前看不到战场上飞扬的尘沙,只见在红灯映照之下那些女子俏丽的身影。

她们叱咤威风的时候,还能闻到口中散发的香气。她们拿着那寒霜般的矛、白雪似的剑,模样娇柔,举起来显得有些吃力。

她们腰间系着丁香花结成的穗子,还有芙蓉花色的丝绦,没有系着明珠,却系着锋利的宝刀。

到了第二年,流寇窜到了山东,他们气势汹汹,如同狂蜂一般,妄图凭借强大的势力吞并一切。

恒王亲自率领天兵,一心想要将敌军彻底剿灭,可是一场战斗接着一场战斗,却始终无法取得成功。

战场之上,那带着血腥味的狂风猛烈地吹过,把田垄边上的麦子都吹折了。阳光洒在旌旗之上,可那恒王的虎帐却已空空荡荡。

青山一片寂静,水流也潺潺作响,一片萧索之景,而此刻,正是恒王战死沙场之时。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白骨,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野草。夜晚的月光冷冷地洒在黄沙之上,只有鬼魂守着恒王的尸体。

那些将士们大多只想着保住自己的性命,眼看着青州即将沦为一片废墟、满目灰尘。

谁也没想到,在这闺阁之中竟存在着忠义之人,恒王生前极为得意的那个女子居然愤怒地站起了身。

恒王最为得意的人里是谁最英勇?当属那位甘愿赴死的巾帼将军林四娘。

她号令那些如秦地美女般娇柔、赵地佳人般灵秀的女子们,让她们这些娇艳如花、妩媚动人的女子也奔赴战场。

绣制的马鞍上,仿佛凝结着她们春日般的哀愁与泪水;冰冷的铁甲在夜晚透出丝丝寒意,更添几分悲凉。

战场上,胜负本就难以预料,但林四娘与她的姐妹们却誓死要报答恒王往日的恩情。

敌人的势力太过猖獗,实在难以抵挡。柳枝折断、花朵凋残,这样的景象实在令人痛心。

林四娘的魂魄依旧依恋着城郭与家乡,战马踏过之处,胭脂与血迹交融,连骨髓都散发着香气。

战况紧急的消息迅速传至京城,哪家的儿女听闻后不感到悲伤?

天子惊慌失措,痛恨自己未能守住疆土,此时的文武百官也都纷纷难过地低下了头。

那些身居朝堂、手握大权的文武百官们,究竟有何作为?他们竟比不上闺中的林四娘!

我为林四娘的英勇与牺牲深感叹息,这首歌唱完之后,我的心中仍旧徘徊着无尽的感慨与惆怅。

诵读结束后,众人都纷纷不停地大声称赞,接着又都把文章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贾政笑着说道:“虽说也说了几句不错的话,但终究还是不够真切、恳切。”随后便说:“你们可以走了。”

这三个人如同得到大赦一般,一同走了出来,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

众人都没有其他要说的,不过是道了晚安便各自歇息去了。只有宝玉心里满是凄凉哀伤,他回到园子里,猛然间看到池上的芙蓉花,想起小丫鬟说晴雯成了芙蓉花神,心里不由得又欢喜起来。于是,他望着芙蓉花,感慨叹息了好一会儿。

忽然,他又想到:“晴雯死后,我还没去她灵前祭奠过,如今何不在芙蓉花前祭奠她一番,这样岂不是尽到了我的心意?比起那些俗人去灵前祭拜,这更显得别出心裁。”

想到这儿,他便准备行礼。可刚要行动,又停了下来,心想:“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太草率了,得衣冠整齐,祭品完备,这样才显得真诚恭敬。”

他想了一想,又想到:“现在如果按照世俗的祭奠礼仪来做,那肯定不行。我得别出心裁,另搞一套排场,既要风流奇异,又与世俗无关,这样才不负我和晴雯的为人。况且古人说过:‘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蔫鬼神(积水中的浮萍、水草这些低贱的东西,也可以用来祭祀王公,供奉鬼神)。’关键不在于东西的贵贱,全在于内心的真诚恭敬。这是其一。其二,诔文挽词也得有自己的见解,自由发挥,不能抄袭前人的老套,写些敷衍了事的文字。必须得洒泪泣血,一字一句都饱含深情,宁愿文章不够完美,但悲伤之情要足够,千万不能只追求文采而失去了悲戚之情。

“况且,古人写文章常常有隐晦的批评之意,这并不是我开创这样的先例。只是现在的人都被‘功名’二字迷惑了,所以尚古之风已经荡然无存,大概是怕不合时宜,对功名有害。可我又不稀罕那功名,也不求世人看了称赞,何必不远远地效仿楚人的《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文章的写法,或者掺杂些单句,或者偶尔写成短联,或者用些实际的典故,或者设些比喻寓意,随心所欲,信笔写来。高兴的时候就以文为戏,悲伤的时候就以言志痛,只要把意思表达清楚、情感抒发尽致就行了,何必像世俗那样拘泥于固定的格式啊。”

宝玉原本就不是个热爱读书、专心治学的人,再加上他心里藏着那些不合常理的念头,又怎么能写出优秀的诗文来。

不过,他倒也随性,自己胡乱编纂了一些内容,也没想着让别人知道或者赞赏。于是,他便肆无忌惮地发挥想象,竟然杜撰出了一篇长长的文章。他用晴雯平日里喜欢的那种冰鲛谷(一种名贵的丝织品)做纸,用楷书工工整整地写了下来,给这篇文章取名为《芙蓉女儿诔》,前面有序言,后面有颂歌。

接着,他又准备了四样晴雯生前喜欢的东西。到了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他让一个小丫头捧着这些东西,来到芙蓉花前。他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把那篇诔文挂在芙蓉花的枝头上。接着,他含着眼泪,悲痛地念道:

在天下太平却世事难变的年头,正值蓉花和桂花争相绽放的月份,在那无可奈何、心情惆怅的日子里,怡红院里浊玉,恭敬地准备了四样物品作为祭品:有从各种鲜花中采集的花蕊,有像冰一样洁白的鲛绡,有沁芳桥下清澈的泉水,还有那用枫露点过的香茗。这四样东西虽然并不贵重,但略表我的一片诚心与敬意。

我特此将它们供奉在白帝宫中掌管秋天艳丽花朵的芙蓉仙子面前,并致祭词说:我暗自思索,你自从来到这纷繁复杂的人世,到如今已经十六年了。你原本的家乡籍贯、姓氏等信息,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湮没消散,无法再去查考。而我和你在那些日常起居的时光里,一起盖着被子安睡、梳头沐浴的时候,还有那些一同栖息、游玩欢笑的夜晚,彼此亲密无间、耳鬓厮磨地共同度过的日子,仅仅只有五年零八个月多一点。

回忆起你往昔在世时的模样,你那高贵的品质,即便是用金玉来比喻,也显得不够珍贵;你那纯净的性情,即便是用冰雪来比喻,也显得不够圣洁;你那聪慧的神采,即便是用星辰和日光来比喻,也显得不够明亮;你那美丽的容貌,即便是用花朵和明月来比喻,也显得不够娇艳。你的姐妹们都羡慕你的温婉娴静,长辈们也都敬仰你的贤良美德。

谁能想到,那些心怀恶意的鸠鸩之辈,竟嫉妒贤才的高洁品行;凶猛的鹰鸷,反而被罗网捕获。恶草葹薋嫉妒茞兰的芬芳香气,茞兰竟惨遭铲除!花朵原本就娇弱怯懦,又怎能经受住狂风的肆虐?柳树本来就多愁善感,又怎能承受住暴雨的侵袭?

偶然间遭到像毒虫般奸佞小人的谗言陷害,你便患上了难以治愈的重病。于是,你那如樱桃般红润的嘴唇失去了光彩,说话时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原本像杏花般娇香的脸蛋变得憔悴枯槁,神色黯淡无光。那些诽谤污蔑的谣言,竟是从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那里传出;荆棘和杂草肆意蔓延,已经爬满了你的门窗。这哪里是你主动招惹灾祸而遭致失败,实在是你承受了太多污蔑诽谤,最终走向了绝境。

你长久地陷入那无尽的幽暗与沉痛之中,又饱含着无穷无尽的冤屈。

高尚的品格遭人嫉妒,在闺阁之中所受的怨恨,竟可与西汉被贬长沙的贾谊相比;刚正的性情遭遇危难,身为女子所遭受的危难,比那大禹治水时死于羽山的鲧还要凄惨。

心中积蓄着无尽的辛酸,又有谁会怜惜你这般过早地夭折?那如仙子般的云影已然消散,那美好的踪迹再难寻觅。就像那迷失了聚窟洲的方向,又到哪里去寻找那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海上也失去了通往仙境的木筏,无法获得让人回生的仙药。

你那如烟似黛的秀眉,还是我昨日亲手为你描画;可如今,你指上那冰凉的玉环,又有谁会为它焐暖?那药鼎中还残留着你未服完的药渣,衣襟上仍留存着你泪痕的渍印。

鸾镜一分为二,从此你我如分飞鸾鸟,我愁绪满怀地打开那装着麝香发饰的梳妆盒;梳子仿佛化作蛟龙飞走,我哀伤地看着那折断的檀木梳齿。你佩戴的金钿遗落在荒草丛中,丢弃的翠钿散落在尘埃里。那曾经如鹊鸟筑巢般温馨的楼阁如今已空荡荡,徒然留着七夕乞巧的针线;绣着鸳鸯的衣带已然断裂,又有谁能为我续上那五色的丝线?

更何况眼下正值金秋时节,西方白帝掌管着这时令,在这孤寂的夜晚,我独卧空床,即便梦中有所期许,醒来却只见空荡荡的房间,不见佳人身影。月光隐没在梧桐树下的台阶上,芳魂与那美丽的倩影仿佛一同消逝;芙蓉帐里香气渐散,那娇柔的喘息声和私语声都已断绝。

眼前,是连天接地的衰败野草,哪里只是蒹葭苍苍那么简单;四周,是弥漫大地的悲凉之声,听来无非是蟋蟀的哀鸣。傍晚时分,台阶上的青苔被露水打湿,可那寒砧之声即便想穿透帘幕也传不进来;秋雨打在荔枝树上,湿透了院墙,隔着院子也很难再听到那幽怨的笛声。

你的芳名还未被人遗忘,檐前的鹦鹉还在呼唤着你的名字;可你的美貌即将消逝,槛外的海棠也仿佛提前老去。你曾在屏风后捉迷藏,那轻盈的脚步声如今已悄然无声;你曾在庭院前斗草嬉戏,那兰花的嫩芽白白地等待着你的归来。你抛下了未完成的绣线,那银色的信笺和彩色的丝线又有谁来裁剪?你折断了未织完的冰丝,那金斗中原本用来熨烫的御香也再无人问津。

昨日我遵从父亲严厉的命令,赶忙乘车远行前往那风景秀丽的园子;今日却又触犯了母亲的威严,只能拄着拐杖,在近处抛开你的孤零零的棺材。后来听闻你的薄棺被大火烧毁,我深感惭愧,违背了与你同穴而葬的誓言;就连那坚固的石椁也遭遇灾祸,我更是愧疚难当,恐怕要被人讥笑没能与你同焚成灰。

你瞧,那西风呼啸的古老寺庙,幽幽青磷闪烁,仿佛被时光遗弃,长久地滞留于此;落日余晖洒在荒凉的土丘上,零星的白骨散落其间,透着无尽的凄凉。

楸树和榆树在风中飒飒作响,蓬草与艾蒿在风中萧萧瑟瑟。隔着迷蒙的雾气,在墓地间传来猿猴的啼叫;绕着烟雾缭绕的田埂,仿佛有鬼魂在哭泣。

我自以为在那红绡帐里,公子情深意切,爱意绵绵;如今才相信,在这黄土垄中,女儿的命运竟是如此的轻薄!

就像汝南的许允,为妻子的离世泪洒如血,斑斑血迹都洒向了西风;又如石崇的金谷园,那些未尽的衷肠,只能在冷月的清辉下默默倾诉。

唉!这分明是阴险小人作祟带来的灾祸,难道连神灵也会心生嫉妒?要堵住那些奸佞小人的嘴,对他们的惩处又怎会从轻发落?要剖开那恶毒妇人的心,心中的愤恨也还是难以消解!

你与这人世间的缘分虽浅,但我内心对你的情意又怎会就此终结。我心中怀着深深的思念,不禁一再地发出询问。这才得知,上天已降下旨意,你将在那花宫之中等待任命,活着的时候如同兰蕙般高洁,死后也管辖着芙蓉仙境。

听小丫鬟所说的话,似乎有些荒诞无稽;但依我这愚钝之人的思考,却觉得很有依据。为什么?从前叶法善招来李邕的魂魄为其撰写碑文,李长吉被天帝召去撰写《白玉楼记》,事情虽然不同,但其中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所以,要依照事物的特性来匹配相应的才能,如果不是合适的人,又怎能随意占据那个位置?我这才相信上天在委托安排时权衡得当,实在是极为恰当、极为协调,大概不会辜负你所具备的才能。

因此,我希望你那不灭的灵魂,或许会降临到此处,我特意不顾自己鄙俗的言辞,唯恐玷污了你聪慧的耳朵。于是,我吟唱着招魂的歌来呼唤你:

这天空为何如此湛蓝啊,是乘着玉龙在天空中遨游吗?

这大地为何如此辽阔啊,是驾着由美玉和象牙装饰的车从地底降临吗?

看那伞盖色彩斑斓、绚丽多姿啊,是那箕星和尾星所发出的光芒吗?

排列着羽毛装饰的华盖作为前导啊,是让危星和虚星在两旁护卫吗?

驱使着云神丰隆作为随从啊,是与月神望舒分道而行吗?

听到车子行驶时发出的伊伊呀呀的声响啊,是驾驭着鸾鸟在行进吗?

闻到那浓郁芬芳的香气扑面而来啊,是将杜若、蘅芷等香草串连起来作为佩饰吗?

那裙裾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啊,是用明月般的珠子镶嵌成耳饰吗?

凭借着繁茂的草木搭建起祭坛啊,是用莲花形的灯盏来照亮那用兰草炼制的膏油吗?

用雕刻着花纹的葫芦作为酒杯啊,是用滤过的美酒来斟满那飘着桂花香的佳酿吗?

仰望天空的云气并凝神注视啊,是仿佛看到了什么吗?

俯身向着幽深之处侧耳倾听啊,是恍惚间听到了什么吗?

期待着在那浩渺的境界中自由遨游而不受阻碍啊,忍心将我抛弃在这尘世之中吗?

恳请风神廉为我驱赶车子啊,能与你并驾齐驱一同归来吗?

我心中因此而感慨万千啊,徒然地哀号是为了什么吗?

你安详地长久沉睡了啊,是天命的安排在此刻降临吗?

既然你已经安息在坟墓之中且安稳了啊,反而回归到了本真还会再有什么变化吗?

而我却还像被枷锁束缚一样无法解脱啊,是你的魂灵在召唤我“嗟来”吗?

回来吧,停下吧,你快回来吧!

若说那天地初开、混沌未分的境界里,我静处其间,即便身处此地,也什么都没能看见。我撩起如烟的藤萝当作行进的屏障,排列着如枪的蒲草,仿佛列队的士兵般整齐森严。我唤醒那贪睡的柳叶眼眸,又解除那莲心的苦涩滋味。素女在桂岩之畔与我相约,宓妃在兰渚之边迎接我的到来。弄玉吹奏着笙箫,寒簧敲击着敔鼓。

我召来嵩岳的仙妃,又请出骊山的老母。灵龟呈现出洛浦的祥瑞,野兽跳起了咸池的舞蹈。我潜入赤水,听见龙吟之声,又聚集于珠林,看见凤凰展翅高飞。我虔诚恭敬,非为求取世俗的器物。我从霞城出发,又返回玄圃之地。这里景象既清晰又仿佛通达,又弥漫着雾气而瞬间受阻。离合之间如烟云变幻,空蒙之中似雾雨飘渺。尘霾收敛,星光高悬,溪山秀丽,月色正午。

为何我心意如此忡忡,仿佛在梦中栩栩如生?我不禁欷歔怅惘,泣涕徘徊。人声寂寥,天籁之音却如竹声般悠扬。鸟儿惊飞四散,鱼儿唼喋有声。我以此志哀,诚心祈祷,完成礼仪,期盼吉祥。唉,悲哀啊!愿此祭品能享!

宝玉读完祭文,便焚烧了祭奠用的丝帛,又献上清茶,心中仍是满含眷恋,久久不愿离去。

身旁的小丫鬟再三催促,他才缓缓转过身。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山石后面传来一阵笑声:“请先别走。”

两人听了,都不由得一惊。小丫鬟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芙蓉花丛中缓缓走出,她顿时吓得尖叫起来:“不好啦,有鬼!是晴雯回来显灵了!”宝玉也急忙转头看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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