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民众的怒骂声如潮水般汹涌,一浪高过一浪。起初还只是针对那位右参政大人的斥责,渐渐便夹杂着对官府、对朝廷的不满,言辞愈发激烈刺耳。若非那绯袍银带的官威和周围持刀护卫的兵士尚存一丝震慑,恐怕就不仅仅是骂声这么简单了。
凌云伏在地上,听得心惊肉跳,他知道民怨一旦彻底点燃,后果不堪设想。他挣扎着抬起头,对那位面色铁青的右参政急声道:“宪台大人!民情激愤,此地不可久留!恳请大人暂避锋芒,先行回船,以免有失!”
那右参政正在气头上,见凌云开口,更是怒不可遏,认为他此刻还在惺惺作态,收买人心,厉声斥道:“住口!若非你这小人煽风点火,愚弄乡民,何至于此?本官堂堂朝廷命官,岂惧这些刁民?避?往哪里避!”
他话音未落,或许是人群中有人投掷了石块,或许是护卫推搡过于用力,本就紧绷的局势瞬间失控!护卫们见上官受惊,下意识地拔刀出鞘,挥动枪杆驱赶靠近的百姓。这一下,如同火星溅入油锅!
“狗官杀人啦!”
“跟他们拼了!”
积压的愤怒和恐慌瞬间爆发,人群彻底疯狂了!砖石、木棍如雨点般砸向官兵和官船,哭喊声、怒吼声、打砸声响成一片。幸好事发地点就在码头,那右参政大人被忠心护卫拼死护着,狼狈不堪地退回了最大的那艘官船,并迅速令水手撑离岸边。其余运粮的船只和码头上堆放的物资、乃至一些来不及躲避的小船,则遭了殃,被愤怒的人群打砸抢掠,一片狼藉。
凌云被人群冲撞得东倒西歪,官袍被扯破,脸上也不知被谁抓了几道血痕。他望着眼前这彻底失控的场面,望着那远远驶离河岸的官船,心中一片冰凉,万念俱灰。他知道,一切都完了。这位新来的顶头上司,对自己印象本就极差,如今又因自己(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而遭遇如此羞辱和惊险,岂能善罢甘休?一封弹劾奏章,怕是立刻就会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往长安。
他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脑中飞快地回忆着《唐律疏议》。煽动民变、冲击上官、致使官粮受损……这几条大罪扣下来,最轻也是削职流放,重则……他不敢再想下去。
过了好一阵,混乱稍息,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疮痍。凌云勉强站起身,失魂落魄。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自救!当务之急,是要抢在那位右参政的弹劾奏章之前,或者至少同时,将另一套说辞递上去!要把民变的起因,归结于右参政护卫武力驱赶百姓,激化矛盾!
想到能直接上奏的渠道,他首先想到了沈府。沈毅虽已无实职,但毕竟曾官至御史中丞,门生故旧遍布台省,仍有递话的途径。
他顾不上整理狼狈的仪容,跌跌撞撞地赶往沈府。通报之后,被引到花厅,却见沈文(沈三爷)正左拥右抱,与几名歌姬调笑饮酒,一派醉生梦死的景象。沈文见凌云衣衫不整、神色仓皇地闯进来,醉眼朦胧地奇道:“咦?凌……凌参军?你不是……不是挂冠归乡,做你的名士去了吗?怎地这般模样又回来了?”
凌云哪有心思跟他废话,草草拱手道:“三爷,下官有十万火急之事,求见二爷!”
沈文见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便挥退了歌姬。凌云被引到沈毅的书房。沈毅正临摹字帖,见凌云进来,倒是比往日客气了几分,示意他坐下。凌云也顾不得礼仪,将码头发生的事情,尽量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叙述了一遍,重点强调右参政护卫如何粗暴,如何激怒民众,最后恳求道:“……二爷!此事关乎下官身家性命!那右参政必会弹劾下官煽动民变,求二爷看在往日情分,救下官一命,设法将实情上达天听!”
沈毅静静地听着,脸上表情古怪,似乎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强忍住了。他沉吟半晌,缓缓摇头道:“凌参军,非是老夫不肯相助。只是……你有所不知,家兄(指其在朝为官的兄长)近日正值考核升迁的关键时刻,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此时若因你之事,去与一位新上任、圣眷正隆的方面大员打擂台,岂不是授人以柄,给家兄平添无穷麻烦?此事……老夫实在爱莫能助啊。” 话说得委婉,但拒绝之意十分坚决。
凌云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只得黯然告退。
从沈府出来,凌云如同无头苍蝇,又想到了王知远王观察使。如今能救他的,或许只有这位直属上司了。他急忙赶到观察使府邸,求见赵师爷。
赵师爷闻报出来,一见凌云这副落魄模样,便已猜到大半。他屏退左右,指着凌云,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地数落道:“我的凌贤弟啊!早跟你说过,为官要踏实,莫要总想着走捷径,刷那些虚名!你偏不听!这回可好,刷声望刷到铁板上了吧?那浙江右参政,是何等人物?那是圣上钦点,用来整肃浙东吏治的强项令!你倒好,一头撞上去,还闹出这么大风波!你让观察使大人如何替你转圜?”
凌云此刻已是悔青了肠子,连连作揖,几乎要跪下:“师爷!赵兄!小弟知错了!悔不当初!如今只求观察使大人和师爷念在往日情分,拉小弟一把,在右参政面前美言几句,或将实情奏明,小弟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赵师爷看着他这副样子,长叹一声:“唉!罢了罢了!你我同僚一场,我自会尽力在观察使面前为你陈情。但丑话说在前头,那位右参政正在气头上,观察使大人也未必敢直面其锋。你……你好自为之吧!”
辞别了赵师爷,凌云失魂落魄地回到州衙。刚进大门,就被刺史赵文彬派人叫了过去。
一进刺史厅,赵文彬便屏退左右,猛地一拍案几,指着凌云的鼻子骂道:“凌云!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本官的脸,都让你丢尽了!那右参政新官上任,本官正欲好好表现,你倒好,给你机会回去署理司法,你竟给本官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民变!冲击上官!打砸官粮!哪一桩不是杀头的罪过?你让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那位新宪台交代?!”
他越说越气,想起之前凌云挂冠而去,把烂摊子甩给他的旧怨,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骂得更是酣畅淋漓:“本官早就告诫过你,踏实做事,莫要好高骛远!你偏要逞能,如今如何?哼,真是自作自受!”
凌云低着头,任由赵文彬训斥,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位顶头上司此刻绝不会为他说话,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客气了。听着赵文彬的斥骂,他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快意——至少,这位赵刺史,也因为自己,在新上司面前大大地丢了一次脸。
从刺史厅出来,凌云望着州衙上空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前途一片黑暗,四下碰壁,似乎已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