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气味就好像冬天很多家户会在门口或者阳台用细绳挂上一串又一串连起来的香肠或擦了盐渍和花椒的猪肉。这味道比这更浓烈、更刺鼻,甚至有点发霉。
大妈翘起有些干塌的鼻尖闻了闻,眉头不禁显现三道如同鱼皮暴晒后泛起的起皱,不快的诉道:“搞不懂怎么想的,大热天腌腊肉。”
魏语觉得有点不对劲,对大妈说:“你是房东应该有备用钥匙,要不先开门进去看看。”
大妈仔细思考了一下,“进去看看也不是不行,通常我尊重租客的隐私不会未经允许闯进别人家里,但是我和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就当作紧急情况处理。钥匙在我家,我上楼去拿。”
“不用了,”夏婧一脸凝重的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白净的手壁虎一样的扒在裂痕交错的起泡油漆上,眼神里好似有上面东西在摇晃不安的光点,“我来开门。”
“你没钥匙开什么门!”大妈突然觉得很好笑,嘴角咧起来。
夏婧没有搭理她,而是沉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有十字的、有一字的。夏婧比量了一下木门的上锁芯的形状,从钥匙圈里挑出一把,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锡纸。
“这是什么?锡纸开锁?”魏语不解的问道。
夏婧还是没有理会,此时的她沉寂的异常,心思好像被这散发臭味的储物柜给死死拽住了,不看清个所以然是不会甘休。
只见夏婧把锡纸包在钥匙的金属身上,然后对准锁芯一插,捣鼓片刻,咔嚓一声,木门竟然真的被打开了。
夏婧两只手指捏住钥匙头,站在门口犹豫的停滞两秒,然后抬起头,目光如锚,缓缓地推开木门,掀起一阵咯吱咯吱的不稳晃响。
这门一开,里面的气味便跟毒气弹一样扑面而来,魏语蹙眉的捏住鼻子。我们四人站在门口,里面比过道还要黑漆麻乌。与世隔绝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光源,唯一看得出和外界有着那么一丢连接的地方,便是镶在墙上的那一框正方形窗户,小区稀弱的夜灯从这个窗户滚落进来。
窗格安在靠上的位置,长度约正常成年人的腰那么高,要想伏在窗檐欣赏小区美景需在脚下垫一把凳子。但由于这里是“0.5层”,所以屋内的高窗在外面是落地窗,站在里面看,居民楼后院的那一片绿化的植被杂草已经如海水一样漫到窗格上,这个房间就像是半沉默的残帆。
“光线这么暗,谁看得清啊,灯呢?”大妈摸到墙上的开关,钨丝灯泡在爆裂声中亮起,照亮满室漂浮的尘埃。
潮湿的霉斑顺着墙纸接缝处蔓延,像无数双青紫色手掌在无声呼救。十二个外卖盒在墙角堆成金字塔,最顶端的酸辣汤凝成琥珀色钟乳石,筷子斜插在凝固的红油里,犹如插在末世纪废墟上的旗帜。
窗台下的单人床铺着发黑的凉席,被褥蜷缩成胎儿形状,几缕长发像水草缠绕在枕芯爆裂的棉絮上。充电线在灰尘里蜕皮成蛇蜕,裂屏手机压着张水电费催缴单。
灯泡突然闪烁,惊起三只蟑螂从泡面桶里窜出。它们爬过墙上的日历,数字被红笔反复圈画,纸页边缘蜷曲发黄如枯萎的玫瑰花瓣。窗边绿萝早已化作黑色标本,固执地攀着防盗网,像具吊死在希望上的尸体。
“啊!”魏语吓的大叫一声,不敢置信的捂住嘴巴,眼瞳惊悚的颤抖。
地板中央,一个女人以一种很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她粗糙分叉的头发散开,覆盖住她的整个脑袋,从上往下看就像学校厕所常见的那种粗布拖把,好久不洗的倒在平摊在地上。
女人的趴恣不像是某种瑜伽的放松舒展,更像是突然倒地,所以左手右手不对称的贴在地面。而她的右手,正握着一个深褐色、绿色标签的瓶子,那是农药。
大妈见到这一幕,下意识倒抽一口凉气,顿了顿,上前轻轻摇了摇女人的肩膀,喊道:“喂,喂!……”
女人没有反应,大妈又用自己生着死皮的手颤抖着拨开女人颈部的头发,把脉的一摁。半秒后惊恐的大呼:“她!她死了!”
“快打电话啊。”魏语说道。
大妈随即掏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喂,是派出所吗?我的一个租客死在了出租屋里……什么时候死的……不太清楚,我才看到,看起来像和农药自杀……”
如果不记错,那是我当时目前遇到过的距离最近的一场自杀案件。虽然没亲眼目睹女人喝下农药的全过程,但是一只蟑螂绕过床脚,沿着掉皮的墙壁爬上窗柩。我脑补出一幅画面:
一个被生活嫌弃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送离这垃圾堆一样的储物间后,她回到家,拍掉在她盆栽上晒太阳的蟑螂,最后一次给已经枯萎烂死的绿萝浇一次水;手指从放置好几天的外卖盒里夹出一根螺狮粉的粉丝条,最后一次品尝人间的美味;想换一身干净衣服,发现衣柜里的所有衣物都已经潮湿发霉了。
所以她最后一次对着镜子上的水沟,最后一次试着用初来乍到的力气去拉扯嘴角,却摆出了一条蚯蚓的扭曲。
于是她觉得她被嫌弃的生命非常成功,阳光从杂草的间隙里挤进来,吃掉房间里一部分昏暗,她的饥肠里装满世间各种味道。
最后她站在地板中央,拿起深褐色瓶子……
可能是这么一个过程吧。
夏婧眼神空洞,呆若木鸡的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掉进网格窗的月亮一样破碎。
小“年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比以往都要凶猛。如果是一个长期遭受饥荒的婴儿,是不可能这么有力气的嚎啕大哭。所以,她母亲生前喂给她的母爱,在这一刻全都化作蓬松的土壤,把尸体埋葬了。
女人的尸体,小孩的哭泣……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喧闹中,我突然觉得世界好平静,窗外的夜色晃白起来,和尸体的肌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