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出来废弃已久了,青苔在不平整的石砌地砖上丛生,披上暗绿色地毯。
我突发兴致的,用婆婆借给我的胶鞋的鞋尖,踩了踩石砖缝里的那一抹蕨类植物。踢出一小块碎片,仿佛这久经风霜的地面被泼过一层油漆,时间将其脱骨,所以我一抠就剥落了。
四面是红木搭筑的围墙,没有倒塌的迹象,苦苦支撑。奈何苦苦营持的形状是一具挖空器官的空壳,这庙里什么也没有了。倘若这座庙有灵魂,他也许会把眼睛翻进来看,因为天花板也抽离了,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这座庙里面已经空了,我甚至不知道这里之前供奉的是菩萨,还是关公。
总之他已经空了,不知道为什么空的,但是他已经空了。内在贫穷,蚂蚁可怜的进来寻找食物,列成一条陆陆续续的褐红色直线,成群的从红木的裂缝进来,又从另一个裂缝出去,就像没有过。
太阳升到正空时,那会是他的眼睛吧。或许吧,但是中央那口水缸更像,假若里面有水,白天,他眼里是有光的。
小喵转身面向我们,手臂指着那口水缸,以一种登上珠穆朗玛峰的姿态,激烈的大喊:“我们拢了哈,藏宝图逗在水缸头。”
“谁家好人把藏宝图放水缸里啊。”我冷不丁的吐槽,早就没了期待。
然而双腿忍不住凑近,水缸约半身高,外壁就和地上发霉的石板一样郁郁发暗。站到触手可及的方位,我用指尖触摸灰尘的缸口,残破的孤独如月光一样附上来。有点干燥,却很丝滑,寂静畅通无阻的从指尖爬来又瘫痪。
小馨走了过来,由于她个头有点矮,以水缸作参考,只露出一个额头。为了能看到水缸里面,小馨扶着缸口跳了起来,目光的停留仅限于起落的时间。
而她说话的时间,也简单明了的压缩在每一次起落的时间里:“哥哥、姐姐…… 你们快看哈…… 虽说可能看求不懂…… 不过我们一片心意噻……”
魏语站在我左边,微微把头探过去:“咦?还真有,内壁上画的什么?”
“藏宝图哦……唉……”小馨跳累了,反正她看过不止一遍,索性放弃拼搏,肩膀椅靠水缸轻轻喘气:“我们几个每次回山上来都要来看一哈,其实没啥子看头,逗是觉得神戳戳的。因为看球不懂,所以就喊它藏宝图。哥哥姐姐,你们是城头的人,说不定你们看得懂嘛。”
指望我?不要因为我年纪大,就天真的以为我什么都懂!
魏语一脸认真的单手托腮,分析起来:“嗯……看着像字。”
“什么字?甲骨文还是金文?还是生产日期和品牌商标?”我懒着眼,无趣的说。
心想太敷衍也太扫兴了,意思意思敷衍一下,然后装作自己能看懂。就像韦小宝假装自己能看懂蝌蚪文那样,当一回大忽悠。骗骗小屁孩,显得自己很拉风,也算是虚荣的装哔一把。
然而,当我把视线转移到水缸内部,猛然发现上面所谓的“图案”真的像文字。潦草的字体,经历时间的褪色,已变得淡漠。厚厚的一层灰涂在上面,模糊不清。从字体来看,索然潦草,但这是简体字,所以离我们这个时代不算太远。
并且,
这是用毛笔写的,
令我不由得想起一位老朋友。
“不会这么巧吧……”我呆呆的自语。
魏语和我一同呆滞,她脑海里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翻进去,水缸不小,塞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怕是够呛。
我从口袋里取出小包装的面纸,轻轻拽拉着抽出一张,刷墙似的擦拭第一行的灰。
没来得及仔细端摩老头的艺术,魏语也跳了进来,我被迫挤到一边。两个人的水缸瞬间变得狭窄,我们肩膀贴在一起,微微调整一下动作,才不那么拥挤。
“写的什么,我也看看。”魏语把脸凑上去,一双不近视的眼睛用近乎近视才用得到的距离默读。
之后我一行一行擦拭,那首独属于一个人风格的小诗跃然映入我们的眼帘
——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忘了宇宙的起源是一个点。
一个我双手丈量土地的点,
从你浅浅眼纹种植庄稼和苞谷的,
浓缩一整个四季漩涡的点。
现在我要离开,点之外,
寻找淹没夜色的,讳莫如深的,
低垂于河流,略高于忧蓝,
覆满羽毛,一动不动,
你的眼睛。
——
看不懂,我爱说实话。
如果轻易能看懂,那是小白文。我只能以我的视角去揣摩,字里行间溢出来的强烈情感。
虽然文风很平淡,但是我总能从中咀嚼出一种忧伤、失落,那种感觉,好像经历过一场伟大如狂风骤雨的爱恋,然后被天气平息所催生的寂然磨平,那种茫然、没有方向感。
没有过于华丽的辞藻,轻轻的像一枚雪,落在岩石裂缝上,渺小的重量击碎庞大的虚无体积。这是我的感觉。
“老头来过这里?他无处不在,哪哪都能看到他来过的痕迹。他是漂泊异乡的行为艺术家么?是我们刚好沿着他的轨迹行走,还是说,就算我们不是西行,而是北上,他照样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魏语喃喃的说。
我颓然的垮下肩膀,“谁知道呢,或许我动一动筷子,便和他的轨迹交错了。”
“啥意思?”魏语懵头懵脑:“你说话跟老头一样玄乎……好吧,这不是什么藏宝图,虽说有够惊喜,但是这里没有宝藏给我们挖掘。”
“你不会真的以为这破地方有宝藏吧?拜托,我以为你只是突然感兴趣,想逗这群小屁孩。”
魏语耍起她无厘头的思路:“我是想逗他们玩的,但万一真有宝藏呢,很多电视剧、小说、动漫不都是这么写的,弄巧成拙。”
“把小说代入现实……你脑子多少有点毛病。”
“不说了,”魏语一副调查完毕的拍了拍爬进来时,手心沾上的灰尘:“我们已经看过了,赶紧回去喝点水,我渴死了。”
我手里还抓着擦拭用的面纸,被擦拭部分已然黑的跟纱纸一样。甩了甩硬是不知道扔哪,这里虽然是废弃的庙,但多少还带点灵性,就这么丢水缸里怕是不尊重。一般来说,庙里的水缸通常是用来投币祈福的,影响运势就不好。这是我个人理解。
所以我把面纸张开,把黑色的部分折进里面,干净部分翻到外面,随性的揣回口袋。
“走吧,我蹲的腿有点麻了。”
忽然,
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笼罩我们,伴随啪嗒的清响,接着是两声匍匐的移动。
“什么东西?”魏语不知所措,抬手推了推顶上,推不动:“水缸的口被盖住了。”
我瞧了瞧头顶那硬邦邦的东西,质地像木板。
外面几个小孩紧急行动的催促。
小火:“我和小水在高头压起,小喵你搞快点搬石头过来噻!”
小喵:“你两个压起,我去去就来哈!”
什么?
我大喊:“你们搞啥玩意?抓章鱼?”
小馨:“哥哥姐姐哈,这是我们送你们嘞礼物。这个水缸都有些年生咯,你们在里头好生耍,莫得人打扰你们。”
我:“what!”
木板遮住阳光,水缸里阴恻恻的,伸手不见五指。
魏语急了,用劲锤了锤木板,呐喊:“放我们出来噻!不然我捶你娃些!”
小水轻柔的细弱回应,声音薄的像露水:“你嘞么说我更不得放你们出来咯!前回子打游戏你还说绝不扯把子,现在哪个还信得倒你们嘛!”
“你们是故意报复嗦!”
“对头噻!”憨厚老实的小喵沉着音,迈着重量的步履往木板上摆一块大石头(我听出来的),然后喘一口粗气,对小火小水说:“等哈儿我再搬两块来,他们怕莫得出得来。你两个斗可以下来噻!”
“喂,喵老弟,”我请求放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善因得善果,恶因得恶果。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啊!”
小喵不当回事,“当初你们耍阴招嘞时候就该这么想噻,恶因得恶果,现在你们嘞报应来咯,要心平气和、顺倒自然地去接受。”
“小王八蛋!竟然用我的魔法攻击我!”我气急败坏用力去推,奈何推不动。
这俩小屁孩怎么这么重!
小馨嬉笑着阴阳怪气:“哥哥、姐姐,这对你们来说也不算坏事情噻!你们在里头爪子都可以,隐私好得很!等哈儿我们就走咯,你们各人慢慢儿哈!”
我快气哭了,“好你个头啊!小小年纪开什么黄色玩笑,我就算有心也无力啊。实在不行,你给我们带点干净的水来,我们要是渴死在里面,你们就是谋杀。”
小馨:“这不正好噻,干柴烈火的,一哈儿就燃起来咯!”
她真的是小学生?
黑暗中,我推了推魏语的肩膀(应该是肩膀,我没推错),“你咋没声了?你不是最会耍机灵的吗,快点想办法让他们放我们出去。”
魏语放弃抵抗,语气颓废的就像快饿死之人,临终前的平静:“没法了,我们已经中计了。”
我哭腔:“魏语同志,你怎么停止斗争了,革命尚未成功,你我还需努力啊。”
“姜言同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要根据实情,采用适合我们的道路。”
我无力的垂下脑袋:“哪有光明啊……黑漆麻乌的……”
根据视觉里的声音判断,小喵往木板上摆了三块大石头。之后四人就走了,只有小馨调皮捣蛋的跟我们告别,其余人就像惯犯的埋尸,不带任何负担的离开。
之前也不知是谁的屁股压在上面,这俩小屁孩一下来,我才发现木板上有一个手指宽度的洞。
还行,起码他们知道透气。有点良心,但不多。
外面的日光还在盛气凌人的朝人间挥洒金黄的犀利,这个洞是我们感知外面的唯一通道。阳光从洞口倾斜而下,呈一道水柱,落在我的手背上,闷热的气息,带来一丝温暖的气息。
我们还保持蹲姿,挤在一起难免有些吃力。
天上似有云朵闪过,光柱一晃一晃。恍惚之间,灼热的呼吸如同知更鸟掠过树枝的羽毛,轻扫在我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