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溪呼应的走了过来,可能是我刚才有些紧张,步伐稍许快,所以她慢了一步。
“妈“宛溪声音细细的,明明不害怕,仿佛是遵循某种礼制,所以声音比以往多一分服从和乖巧。
阿姨从说话开始,就没看我,也没看自己女儿。她枕头竖起来,背靠着铁栅栏般的床头,那双不能动弹的腿插进深蓝色条纹的被褥里,屁股下面是相同花纹的床单。
对于非常熟悉的人,阿姨似乎不太喜欢目与目的对触,她只要听到声音就能知道是谁,是谁来,又是谁带谁来。板着一张脸,严肃的神态比我严肃的时候还要严肃,给人感觉别人来看她不是一种关心,而是一种义务。只有我知道不是这回事。
苹果在最底下,上面垒着单独用塑料袋装起来的橘子,这样不容易压坏。宛溪把水果轻放到床头柜上,阿姨的唇线始终固守一条老顽固的曲线,低着头,看着窗帘缝隙注射进来的一道泛冷的阳光,流到覆盖她腿的被套,画出光与暗的交界线。
我静默的站着,不说话。按照血缘,他们是一家人。按照法律,我和宛溪还不是一家人。也就是说,我是这个弥漫氨水气味的病房里的,唯一的外人,既然是外人,我就不该话多,起码得等这两女的把话题活跃起来,我才适合以一个异性的身份合适的插话。
“妈,我上个月工资发了,你有什么想买的?“宛溪说,从吱呀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泡沫网包裹的苹果。
宛溪没有提到阿姨的病情,因为没有必要。
阿姨这时才把头抬起来,很缓慢,像放出去又来不及收的风筝,阿姨的视线跳到天花板上,很高,只有到天花板的距离,她成了仰望尽头的人。
“买什么呀,如果我真有那么多渴望不可求,我不会等到现在的。“阿姨轻轻的说,嗓子散发虚弱,表情依旧牵强着。
宛溪笑了笑,拉开抽屉,取出里面的削皮器具,“简单一点,就和吃饭一样,今天想吃虾,明天想吃牛肉。你没有那么多的欲求,但总该有些念头,想做就去做。“
阿姨叹息一声,扑克牌一样的眉宇像是松散下来,带点无奈:“活着的念头么,没有念头就没有必要活着么,若是这个意思,我现在就可以。“话在快要收尾的时候提前结句,好似电影还没放终幕就咔的一下断电。
阿姨是故意的。
“妈!“这一声和蔼,宛溪责备的纠正道:”你总想着这些,对你的恢复不好。“
“我才不去想这些,这些用不着我想。“阿姨耸耸肩,断句的比例、声调颇有点老顽童的意味。
我拉开窗帘,惊奇的发现,窗外已经阳光满地,从阴雨劫后余生的微弱温度迎面扑过来,刹那间些许刺眼。
“天气又变好了,外面地可能有点滑,但出去走走心也不错。“我说。
要是让我待在这个压抑的病房里,听这两人你一句她一句的碎念,我会疯掉的。
宛溪的手停住,她坐在板凳上,面前放着垃圾筒,苹果刚刮开一片,嫩白的果肉露出来,暴露在空气中很快会氧化、酸掉,如生锈的铁。
阿姨这时终于开始正视我们中的某一个,准确来说是看向我,她目光里那股严肃仿佛是强力胶封存的,持久未褪。一个快死的人哪来那么多的凌厉?
“好啊,正好我躺这也无聊。“阿姨赞同。
宛溪偷偷瞪我一眼,似乎在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然后加快削皮的动作,苹果皮以螺旋的姿态向下延伸。
……
……
宛溪推着轮椅,我跟在旁边,沿着康复中心后门的小径慢慢前行。
雨后潮湿的柏油路蒸腾着微弱的热气,轮椅的橡胶轮碾过积水,发出细碎的声响。阿姨的膝盖上盖着一条米色毛毯,右手抓着被啃食成图标形状的苹果,左手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节奏像一首没有旋律的老歌。
康复中心附近有一个公园,公园里修了一条不大的人工湖。
人工湖就在前方,水面还残留着雨滴砸落的痕迹,一圈圈涟漪相互吞噬又重生。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斜射下来,几只野鸭慢悠悠地划开水纹,身后拖出短暂的V字形尾迹,很快又被湖水抚平。
嗅着泥土和青草的腥气,阿姨身上被病房同化的消毒水气息钻入我的鼻腔,我忍受蚂蚁爬的痒,望着短暂晴朗镇压的湖面,心想:如果在这里点上一支烟会是多么的惬意。
“等一下。”阿姨突然叫停。
轮椅静止在一棵杏树下,宛溪问道:“怎么了?妈。”
阿姨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我手机忘带了。”
“在房间里?”
“不然还能在厕所里?”
“我去拿,”宛溪执行力超绝,撒腿就走,走之前还不忘嘱托我:“姜言,你带着妈转一转,我去去就回。”
我表面微笑着,回道:“好的,你路上慢一点,小心车。”
然而心中暗骂:这对母女真会演,摆明了就是让我和阿姨单独面对面私聊,一个晚辈与一个前辈,她女儿又中途离开,按照套路无非就是讨论我和她女儿那些事。
宛溪走后,一片杏花花瓣落在轮椅的扶手上,阿姨用指尖轻轻拈起。
阳光透过花瓣,在毛毯上投下淡粉色的影子,眼神黯淡。这个瞬间如此脆弱,仿佛用力呼吸就会破碎。
“我女儿是好女儿,但我不是一个好母亲。”阿姨说,回首望了望宛溪走在迂回石板路上,单薄的背影。
我吸了吸鼻,推着轮椅围绕那片人工湖,无所事事的漫游:“你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的很好了。”
“唉……”阿姨意味深长的叹气:“其他女孩像她这个年纪,都不会有这么大压力,她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承受了同龄人不该承受的。”
“她已经挺过来了,”我发自真心的说:“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从来不是什么积极的东西,但你女儿让自己变得强大,我佩服她。”
“她爹也命苦,那么早就没了。要是她爹不出事,她或许活得比现在更好,我说不定也不会……”话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