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河流裹挟着仇恨与野心,悄然向前。吴越边境的平静表象之下,暗流愈发汹涌。两国如同两名屏息凝神的角斗士,在正式搏杀前,进行着更为凶险、也更不为人知的暗中较力。
梅里,吴王宫。
夫差端坐于王座之上,比起一年前,他脸上的稚气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阴鸷与锐利。每日的庭呼与高强度的军政事务,将他锤炼得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四射,却也让人觉得过于刚硬易折。
伍子胥正躬身禀报新军操练及粮秣囤积的进展,言辞间虽依旧冷硬,却隐隐透着一丝忧虑。
“……大王,新军士气可用,甲胄兵刃亦补充大半。然,连年加征,民力已显疲态。去岁冬日,太湖畔有数村因征粮过重,引发小规模骚动,虽已弹压,但此非吉兆。”伍子胥抬起眼,目光灼灼,“臣请大王,暂缓对姑苏台行宫的修缮,将财力用于安抚流民,宽宥赋税,以固根本。复仇大业,非一日之功,需持久之力。”
姑苏台,乃是夫差为了彰显王权、同时也是为了登高望远,时刻警醒自己勿忘越仇而下令修建的一座高台宫阙,工程浩大,耗费颇巨。
夫差闻言,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着王座扶手,并未立即回答。他何尝不知民间疾苦?但在他看来,唯有强大的武力才能确保复仇成功,而彰显王权威严的行宫,亦是凝聚人心、震慑内外的一种方式。
一旁的太宰伯嚭察言观色,适时出列,笑容可掬地对伍子胥道:“相国老成谋国,所言自然在理。然,大王每日庭呼,砥砺志气,举国皆知大王复仇之心。修建姑苏台,非为享乐,实乃昭示我吴国不屈之志,凝聚臣民之心之上策。且工程所用,多乃各国吊唁之礼及府库余财,并未再加赋于民。相国是否……过于忧虑了?”
他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将伍子胥的劝谏定性为“过于忧虑”,甚至隐含指责其不理解大王励精图治的深意。
伍子胥猛地转头,怒视伯嚭,须发皆张:“伯嚭!你只知阿谀逢迎,可知民为邦本?根基不稳,纵有强兵锐甲,亦如沙上筑塔!一旦外战不利,内忧必起!届时,悔之晚矣!”
“相国何出此言?”伯嚭故作委屈,“下官亦是为国着想。莫非相国以为,大王修建高台,便是昏聩之举不成?”
“你!”伍子胥气结,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伯嚭这种巧言令色,更是怒火中烧,却一时难以反驳。
“够了!”夫差终于开口,声音冰冷,打断了这场争执,“相国之意,孤已知晓。然姑苏台之建,意不在享乐,不可中止。至于民生……伯嚭。”
“臣在。”
“由你负责,从府库拨出部分钱粮,酌情抚恤受灾及赋税过重之民。务必要让百姓知晓,孤,非不体恤下情,一切皆为国仇!”夫差做出了一个看似折中,实则偏向伯嚭的决定。他需要伍子胥的忠诚与能力来打造复仇的利剑,但也需要伯嚭这样的人来帮他处理那些“不便”之事,维持表面的平衡。
伍子胥看着夫差决然的神情,又瞥见伯嚭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心中一片冰凉。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深深一躬:“老臣……遵命。” 他退下时,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先王在时,虽亦有争执,但总能从谏如流。而如今的新王,意志坚定得近乎固执,且似乎更易被谗言所惑。复仇之路,恐生波折。
伯嚭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他敏锐地感觉到,大王虽然倚重伍子胥,但对其过于强硬、有时不留情面的作风,并非全然满意。这,就是他伯嚭的空间。
就在吴国内部为此争执不久后,一队风尘仆仆的越国使者,来到了梅里。他们打着吊唁先王、恭贺新君即位的旗号,态度谦卑至极。
为首的使者是文种亲自挑选的一位能言善辩的大夫,名为曳庸。他跪在吴宫大殿之上,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
“外臣曳庸,奉我越王之名,特来吊唁尊贵的吴先王,并恭贺大王即位。槜李之事,实乃天大的误会!皆因我国边将狂妄,擅自挑衅,我王得知后,已将其重重治罪!我王每每思之,惶恐无地,深感对不起先王厚谊。特命外臣献上薄礼,聊表歉意与恭贺之心。”
所谓的“薄礼”,却丝毫不薄:包括黄金千镒、白璧十双、以及越地特有的犀角、象牙、珍稀木材等,琳琅满目,几乎摆满了殿前广场。更引人注目的是,还有十名身着越地纱丽、容颜姣好、身姿曼妙的少女,垂首站在礼箱之后,我见犹怜。
这番作态,极大地满足了夫差的虚荣心。他看着殿下跪伏的越使,看着那丰厚的礼物,尤其是那十名越女,心中那股因父仇而积郁的戾气,似乎都消散了一些。勾践,果然还是怕了!
伍子胥立于班列之首,见此情景,勃然大怒,出列厉声道:“大王!切不可受此蛊惑!勾践狼子野心,卧薪尝胆,岂是真意臣服?此不过范蠡、文种之缓兵之计!送来这些珍玩美女,无非是想麻痹大王,懈怠我国斗志!臣请大王,立斩来使,将首级与这些秽物一并送回会稽,以示我吴国复仇之决心,绝不动摇!”
曳庸闻言,吓得浑身发抖,连连叩首:“大王明鉴!相国误会了!我王对吴国忠心天地可表啊!这些女子,皆是我国良家子,精通歌舞,特来侍奉大王,以解大王操劳国事之疲……”
伯嚭眼睛一直盯着那些黄金和美玉,此时也笑着出列:“相国未免太过激了。越王既然知错,遣使谢罪,足见其悔过之心。若斩其来使,恐天下诸侯讥笑我吴国不能容物。再者,这些贡礼,于我国库亦不无小补。至于这些女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夫差一眼,“大王日理万机,有佳人相伴,舒缓心神,亦是对社稷有益之事。”
夫差听着双方的争论,目光在那十名越女身上扫过,其中一名女子恰好微微抬头,眼波流转,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清丽柔媚,让他心头一动。他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相国忠心,孤已知之。然越王既已认错,杀其使者,显得我吴国气量狭小。礼物……收下。使者,遣返。”
“大王!”伍子胥急道。
“不必多言!”夫差语气转冷,“孤意已决!退朝!”
伍子胥看着夫差拂袖而去的背影,又看看面露得色的伯嚭和那群越国贡女,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他仿佛看到,一条无形的毒蛇,已经借着谗言与美色的掩护,悄然潜入了吴国的宫廷。
退朝后,伯嚭亲自“协助”清点越国送来的礼物。当晚,就有越国副使秘密拜访伯嚭府邸,又“额外”送上了一箱价值连城的珍珠宝器。伯嚭抚摸着温润的珍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勾践,还是很懂事的。
吴越之间的暗流,并未逃过天下诸侯的眼睛。
晋国,赵盾的病情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弥留之际,他将赵朔与一众家臣召至榻前,死死攥着儿子的手,用尽最后力气嘱咐:“谨守……疆土,压制……楚国……小心……国内……” 言未尽,已然气绝。一代权臣,在将晋国霸权推向顶峰又亲手将其带入卿权专擅局面的复杂评价中,溘然长逝。
赵朔继立,执掌晋国国政与赵氏门户。他谨遵父命,对外继续维持对郑、卫的高压,但对楚国的策略则趋于保守,更多是巩固现有势力范围,而非积极扩张。晋国这艘巨轮,在更换了船长后,航速似乎放缓了些许。
而这,恰恰给了楚庄王熊侣期待已久的机会。
鄀都,楚宫。
一位将军正在向楚庄王禀报:“大王,探子来报,赵盾已死,其子赵朔继位。晋国西线对秦国的防御似乎有所松动,东线对郑国的压迫亦不似以往急切。”
楚庄王眼中精光爆射,一直萦绕在他身上的那股慵懒醉意瞬间消散无踪。他猛地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一股久被压抑的王者之气沛然而出。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他朗声长笑,“寡人隐忍至今,等的就是此刻!传令下去,明日大朝!”
次日,楚国王宫大殿,群臣发现,那位终日醉醺醺的君王不见了。王座之上的楚庄王,冕旒齐整,目光如电,威仪凛凛。
他扫视着下方或因惊讶、或因欣喜、或因不安而表情各异的臣子,沉声开口,声音洪亮而充满力量:“寡人承先王之业,坐守郢都,然国势日颓,先王霸业,几近崩毁!外有晋国欺凌,东有吴国肆虐,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寡人往日纵情酒乐,实为韬光养晦,辨明忠奸!今日起,寡人将亲理朝政,整军经武,重振大楚雄风!”
他接连下达一系列命令:整顿吏治,清查账目,提拔在隐忍期间表现出忠诚与才能的官员,贬斥谄媚无能之辈;加大军备投入,重新编练军队,尤其是加强水师,以应对来自吴国的潜在威胁;同时,派使者联络南方诸蛮,稳定后方。
楚国的巨大机器,在这位终于“醒来”的雄主指挥下,开始轰然作响,加速运转。天下棋局,因赵盾之死与楚庄王之“悟”,再添重磅变数。
消息传开,列国震动。
晋国赵朔深感压力,加紧与齐、鲁等国的盟会。
吴国夫差闻之,虽对楚国警惕,但主要目光仍死死锁定在越国勾践身上。
而越国勾践,在陋室中舔舐着苦胆,听到楚庄王振作的消息,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或许,他暗中联结楚国的这步棋,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暗流已然汇聚成旋涡,牵引着诸国命运的航船,驶向更加莫测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