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内侍慌忙上前,将口喷心血、人事不省的魏征架了下去。
沉重的紫色官袍,在光洁如镜的殿砖上拖行,留下了一道绵长而无力的痕迹。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李道兴仿佛只是拂去了衣上的一粒微尘。
他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重新面向龙椅上那个身影。
李世民已经坐了回去。
但他坐着,比刚才站着时,带给人的压迫感要重十倍。
李道兴深深躬身。
“陛下。”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洗去了所有激昂与嘲弄,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平静。
平静得,让殿内百官的骨髓都在发寒。
“魏征,不过是其中一枚比较显眼的棋子。”
李世民没有回应,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锁定着他,目光的重量几乎能将空气压实。
那是一种无声的命令:继续说。
李道兴直起身,目光投向殿顶的藻井,仿佛在俯瞰一盘早已被他洞悉了全局的棋。
“整件事的开端,不是泾河龙王,而是一个算命的。”
“长安西市,一个叫袁守诚的算命先生。”
“此人突兀出现,无人知其来历,却设下卦摊,日日为人卜算。”
“他给一个渔夫算卦,指点他下网的方位,竟能让那渔夫,网网不空,日日满载。”
李道兴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众人耳中。
“陛下,您是天下之主,您觉得,这合乎常理吗?”
“一条泾河的水族,被区区一个渔夫,在短期内捕捞得十不存一,几近灭绝!”
“龙王身为一河水神,护佑一方水族是其天职。眼看子民被屠戮,他岂能不怒?”
“于是,龙王化身白衣秀士,寻上门去,欲砸那袁守诚的招牌,这本是情理之中的护犊之举。”
“然后,那个荒唐的赌约,就此诞生了。”
李道兴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讥讽。
“赌明日降雨的时辰,赌明日降雨的点数。”
“陛下,最可笑,也最关键的地方,就在这里。”
“那袁守诚,不过区区一介凡人罢了,他究竟有何能耐,居然能够算出次日降雨的具体时辰和点数呢?”
这句话仿佛是一道惊雷,在朝堂之上炸响,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紧接着,又是一句质问:“而且,他所算出的结果,竟然与玉皇大帝下达给龙王的法旨,完全一致,连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没有!”
“我人族之中,何时竟出现了如此通天彻地的人物?竟然能够将天庭的机密,算得如此精准,简直匪夷所思!”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连串的重锤擂鼓,震得满朝文武心神恍惚,难以自安。
是啊!
这根本不是卜算!
这是在泄露天机!是明晃晃的喂招!
龙椅的扶手上,传来李世民指节用力而发出的“咯咯”声。
他懂了。
从那个算命的出现开始,一张无形的大网,就已经张开。
目标不是龙王。
目标,是他李世民!
“龙王年轻气盛,不愿受一凡人羞辱,遂私改了雨数。”
李道兴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将那些数字一字一字报出,仿佛亲眼所见。
“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
“他改成了,巳时布云,午时发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只三尺零四十点。”
“他以为只是小小的改动,却不知,早已落入了别人算好的罪名之中。”
“私改天旨,触犯天条,这是龙王之过,死有余辜。本与陛下您,毫无干系。”
“但是!”
李道兴的声调陡然拔高,像一把利剑,刺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那个设局的袁守诚,在龙王铸下大错,向他求饶之时,他做了什么?”
“他没有上禀天庭,也未求助道门,反而‘好心’地为龙王指了条‘生路’!”
“——去求当今人皇,大唐天子,李世民!”
“袁守诚告诉龙王,您是真龙天子,是当世人主,只要您金口一开,监斩官魏征,便不敢伤他分毫!”
“陛下您宅心仁厚,答应了龙王的哀求。”
“结果呢?”
李道兴摊开双手,脸上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
“结果,您以为可以以一局棋拦住魏征。”
“而魏征,就在您的眼皮底下,在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梦斩龙王!”
“您对龙王的承诺,成了一句谎言。”
“您这位人族帝王的信誉,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您,就这么被一个算命的,一个臣子,联手算计,将斩杀泾河龙王这桩天大的因果,这笔血淋淋的杀孽,严丝合缝地,背在了自己身上!”
李道兴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内回响,撞击着梁柱,也撞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他看着龙椅上那个沉默的帝王,微微躬身。
“陛下,之后发生的一切,龙王索命,魂游地府,巧遇建成、元吉,再到魏征举荐玄奘西行……”
“还需要臣,再一一说下去吗?”
不需要了。
完全不需要了。
李世民的脑海中,那一个个孤立的点,被一条血色的线,疯狂地串联了起来!
算命先生……渔夫……赌约……魏征……棋局……梦斩……索命……地府……建成元吉……西行取经!
这是一条精心编织的锁链!
一环扣一环,天衣无缝!
而他,大唐的皇帝,横扫千军的马上天子,李世民……
从头到尾,都只是那条锁链最终要捆住的……
猎物!
李世民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时,他眼中的惊怒、狂涛、羞辱,尽数沉寂。
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那是一种能将骨髓都冻结的平静。
殿中所有人都明白,将要喷发的火山,在寂静时才最为致命。
他动了。
一步。
又一步。
他走下了九层御阶。
明黄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洁如镜的地砖,那轻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太极殿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每一步,都让满朝文武的呼吸停滞一瞬,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紧。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滩烂泥。
走向刚刚被内侍扶起,却又瘫软下去的魏征。
一片巨大的阴影将魏征完全笼罩。
魏征的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那双龙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