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华园,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全国的高等学府与工业界。
实践基地第二期课题发布会的盛况,尤其是那五十余项涵盖自动化深化、工艺优化、设备维护、前瞻基础研究四大板块,以旗舰项目《中厚板热处理线全流程自动化系统研究与示范》为龙头的课题体系,以及那令人咋舌的六十万元资金投入,通过报纸及内部参考等多种渠道,如强劲的东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这已不仅仅是一个学校与一个工厂之间的合作,它被赋予了更深层的象征意义。
一种全新的“产学研”深度融合的模式正在崛起,它展示出的雄心、气魄与成果,如同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灯塔,光芒强烈,既指引了方向,也刺痛了一些人的眼睛。
其引发的示范效应是巨大的,许多高校和厂矿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合作模式。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更为剧烈的“虹吸效应”担忧。
顶尖的学生、宝贵的经费、前沿的课题,乃至上级的关注和政策倾斜,似乎都在向清华和红星轧钢厂汇聚。
这种趋势,让一些传统的行业巨头和顶尖学府坐不住了。
竞争,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和形式,骤然降临。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近在咫尺的北京大学。
未名湖畔的静雅,并未消弭其理工学部的锐气。
北大技术物理系、数学力学系迅速联手,组建了一支精干的“数理工程应用课题组”。
他们没有选择下沉到某个具体工厂去“摸爬滚打”,而是采取了“高举高打”的策略,直接与冶金工业部对接,立项《轧制过程的数学模型与最优控制理论研究》。
他们的思路清晰而犀利,避开清华方案中繁琐的工程实现和“土法上马”的实用主义,直指工业自动化的“大脑”与“灵魂”——控制理论本身。
在《科学通报》上新发表的数篇论文,以及在部委专项会议上的报告,北大团队以其严谨的数学推导、优美的模型构建和对于系统“普适性”、“最优性”的追求,构建了一套高层建瓴的话语体系。
他们含蓄地批评当前一些实践“重应用、轻理论”、“满足于解决个别问题,缺乏系统性理论升华”,虽未点名,但其锋镝所向,不言自明。
课题组中一位名叫魏知远的青年讲师尤为引人注目。
他三十出头,风度翩翩,言辞犀利,思维敏捷。
在一次部委组织的研讨会上,他面对台下诸多资深工程师,仅凭一支粉笔,在黑板上流畅地写下一连串复杂的偏微分方程和传递函数,阐述其对于轧制过程中板形控制的“广义预测控制”新模型,其逻辑之严密、数学工具之精深,让不少习惯于经验公式和试验调试的现场工程师感到“眼花缭乱”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其理论深度。
“我们的目标,”魏知远推了推眼镜,语气平静却充满自信,“不是复制一条生产线,而是要提炼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控制律。这才是顶尖大学应对国家重大需求时,应有的贡献。”
几乎与此同时,北钢院这所冶金行业最高学府,也感受到了强烈的威胁。
作为“专业的人”,他们无法容忍在自家最核心的领域被综合性大学以如此声势“抢走风头”。
北钢院迅速联合了有着“草原钢城”之称的包钢,针锋相对地提出了《基于国产元器件的特种钢轧制自动化方案》。
他们的口号朴实而有力:“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其方案设计,刻意避开了清华项目中那些进口元件和“掐丝珐琅”这类略显“奇技淫巧”的定制化工艺,强调全部采用国内已能稳定生产的继电器、仪表和材料,力求方案的“纯粹性”和“可推广性”。
在北钢院组织的技术交流会上,一位名叫高建国的教授成了他们的“招牌”。
高教授年约五十,皮肤黝黑,手指粗糙,常年在包钢等生产一线奔波,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钢铁与机油混合的气息。
他发言从不看讲稿,喜欢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粗犷的示意图,言必称“我们在包钢如何如何”“根据我们在炉前的经验……”。
“自动化是好东西,”高教授嗓音洪亮,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但不能搞成花架子,不能脱离咱们国家的实际!动不动就要用外面来的宝贝疙瘩,成本高昂,坏了还没地儿修,这怎么行?咱们的方案,可能看起来‘土’一点,但皮实、耐用,就像咱们包钢的骆驼,能扛重、能走远路!这才是真正的‘自力更生’!”
他的发言,在众多条件相对艰苦、资源匮乏的中型钢厂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
一时间,“北钢院-包钢”方案赢得了大量的支持者。
面对北大理论上的“降维打击”和北钢院实践上的“釜底抽薪”,红星轧钢厂实践基地内的气氛,在成功的喜悦过后,陡然变得凝重而充满斗志。
“压力来了啊。”赵老师放下手中的报纸,上面正刊登着北大课题组的相关报道,他揉了揉眉心,“没想到反应这么快,这么直接。”
刘星海教授却显得颇为平静,甚至眼中带着一丝欣赏:“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是好事。魏知远那篇关于广义预测控制的文章,我看了,思路很新颖,确实指出了我们现有模型的一些不足。高建国教授强调立足国产化,也是切中要害。这说明我们的工作真正引起了重视,逼着大家都要拿出真本事来。”
他看向聚集在办公室的课题核心成员们,语气转为严肃:“竞争不可怕,固步自封才可怕。北大追求理论高度,这是他们的长处,我们不必与之在纯理论领域纠缠,但必须加强我们自身实践的理论提炼,不能只满足于‘做出来’,要能说清楚‘为什么能做成’、‘好在哪里’、‘背后有什么规律’。北钢院强调国产化和普适性,这恰恰提醒我们,在方案设计和工艺选择时,要更有前瞻性,更要考虑大规模推广的成本和可行性壁垒。”
在刘教授的定调下,实践基地的应对策略清晰起来。
保持定力,深化特色,开放学习,在竞争与合作中提升自我。
一方面,他们更加专注于自身课题的攻坚。
第二批课题的发布,如同吹响了集结号,不仅原有团队成员干劲十足,也在清华校内吸引了更多优秀学生的加入。
短短一个月内,主动申请加入实践基地各课题组的本科生、研究生又增加了七十多人,使得基地总人数突破了两百。
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用更扎实、更先进的成果来回应外界的质疑与挑战。
另一方面,团队内部的学习氛围也更加浓厚。
吕辰特意托人找来了北大魏知远等人发表的论文,组织控制理论小组的成员一起研读、讨论,汲取其中有益的思路用于优化自身的算法。
吴国华在设计新的控制逻辑时,也开始有意识地撰写更严谨的数学推导附录。
而对于北钢院强调的国产化问题,赵老师、钱工、孙工则在设计和采购时,更加注重元器件的国产替代方案论证,即使暂时因性能要求必须使用进口件,也会同步启动国产化改进的预研。
这种在竞争压力下迸发出的活力,也直观地体现在项目进展上。
板材车间那条目标生产线的改造工程,进入了紧锣密鼓的实施阶段。
所有的测绘和数据收集工作已全面完成,最终的改造方案经过反复论证,已然敲定。
沈青云、赵老师等亲自在现场指导施工,车间里,划线的划线,筑基的筑基,安装平台的钢结构开始搭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和电焊的弧光,宣告着一场大规模的硬件改造正式启动。
负责机械加工的车间更是昼夜不息,根据新的设计图纸,飞剪系统的强化部件、矫直机的新的辊系座、输送链的改造模块等关键部件,已经开始下料、粗加工、精磨……钱工和孙工几乎常驻车间,与牛师傅、邹师傅等人一起,盯着每一个关键工序的完成。
而在“掐丝珐琅”电路板的批量生产工艺攻关上,联合课题组更是投入了重兵。
汤渺副教授带领的材料小组,与赵老师、钱师姐等人紧密协作,陶瓷粉体的配方优化、氧化铜与碳粉的混合均匀度控制、烧结助剂的选择等核心材料问题,在大量的实验中得到一步步明晰。
最令人振奋的是,工艺所需的专用设备研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用于氧化铜粉末预处理的“氧化炉”率先制作成功,并通过了初步测试;。
用于最终烧结的“烧结炉”也已完成制造,正在紧张调试中。
而最为关键、也将工艺构想变为现实的核心——“轧胚机”,也已由精仪系和机械系组成的专项小组完成了初步设计,进入了详细图纸绘制和关键零件加工阶段。
那个将陶瓷粉、氧化铜、碳粉混合“轧”成生胚的大胆设想,正在一步步走向现实。
这一天傍晚,实践基地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轧胚-原位还原烧结”工艺专项小组正在召开阶段性会议。
沈青云指着黑板上的结构示意图:“同志们,氧化炉和烧结炉的顺利推进,为我们解决了‘头’和‘尾’的问题。现在,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这台‘轧胚机’上!它的精度,直接决定了生胚的均匀度和致密性,进而影响后续还原反应的成功率和电路的质量!”
赵老师指着摊在桌上的复杂图纸:“沈工、汤老师,各位,我们设计的两辊热轧式结构,关键在于对辊的平行度、压力控制精度以及送料机构的稳定性。我们计算过,要想达到理想的生胚密度和厚度公差,对辊的径向跳动必须控制在5微米以内,压力控制系统需要能实现±1%的精确调节……这对我们现有的加工能力是极大的挑战。”
会议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5微米的精度,在这个精密机床尚且稀缺的年代,无疑是一个极高的门槛。
一直凝神静听的田师姐突然说道:“各位老师,我们不如设计一个大规模制胚机械!让印压、注浆集中到一个环节,摒弃了繁琐、低效的手工步骤。”
沈青云问道:“一步压印,同步注浆?说说看!”
田师姐描述了核心部分:“核心是一个特制的模具辊,内部自带流道和压力系统,充满高固含量的‘电力浆料’。模具表面是我们电路的凸起反形,其上密布微喷孔。”
沈青云点点头:“我看这个思路可以,至于加工精度,我们可以请两名老师傅们进行攻关,采用‘手工+精密测量+反复修磨’的土办法。这里有很多技艺精湛的老师傅,他们甚至能凭借手感和简单的量具,把模具修配到极高的精度。人的经验,有时候能弥补设备的不足。”
他们的话,如同在沉闷的房间里打开了一扇窗。
赵老师眼睛一亮:“一体液压、注浆成型!这个思路大大降低了精度要求,也更符合我们现阶段的技术水平!虽然设备可能会复杂一些,但可行性大大提高!”
刘教授也点头表示赞同:“这个‘土洋结合’的想法很好。我同意,立即调整轧胚机设计方案!”
专项小组的方向再次明确,会议气氛重新变得热烈起来。
大家围绕着新的设计思路,激烈讨论着具体的技术细节。
散会后,吕辰和王卫国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夜风微凉,吹拂着路旁新发的柳枝。
王卫国感慨道:“北大那边用高深数学逼着我们提升理论,北钢院用国产化逼着我们考虑实际,钱师姐这倒好,直接用‘土办法’解决了难题。”
吕辰笑了笑,夜色掩盖了他脸上的疲惫:“钱师姐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又提供一个可能的方向。”
吕辰又道:“不过,我们搞工业自动化,不是为了比谁的公式更漂亮,也不是为了比谁的设备更纯粹,而是要实实在在地解决问题,提升生产力。北大、北钢院的路子,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各的适用场景。我们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这种‘实事求是、敢闯敢试’的灵活性,能够迅速将理论、技术、经验与现场条件结合起来。”
他望向远处实践基地车间依然亮着的灯火:“这场竞争,才刚刚开始。但我相信,这种百舸争流的局面,最终会推动我们整个国家的工业技术,向前迈进一大步。而我们,能参与其中,幸甚至哉。”
王卫国重重点头,用力拍了拍吕辰的肩膀。
两人不再言语,踏着星光,融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