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k是在凌晨三点接到国内越洋电话的。
彼时他正盯着监控屏——洗衣房在地下三层，白炽灯的光透过潮湿的空气洒下来，杨晚栀蜷在角落的折叠床上补觉，黑长直的头发散在枕头上，露出小半张鹅蛋脸，连睡着都蹙着眉，指尖还攥着围裙一角。
监控屏右侧的楼层标识亮着“b3”，往下数还有七层，往上则能一直延伸到地面第五十二层的旋转餐厅。
“让她换活儿。”电话那头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冷得像淬了冰，“搬布草，早六点到晚六点，十二个小时，中间留一小时吃饭。”
Jack捏着对讲机的手顿了顿：“顾少，布草车装满了近百斤，她昨天搬干床单都磨红了手。而且‘堕天使’这么大，从地下三层到地上五十二层，光客房就占了二十层，她一个人……”
“磨红了就找创可贴。”顾明夜的声音没半点转圜，“她不是来度假的。”
Jack还想再说，听筒里却传来笔敲桌面的脆响，那是顾明夜不耐烦的信号。他只能应下来：“知道了。”
挂了电话，Jack盯着监控里杨晚栀的睡颜叹气。
“堕天使”这地方本就不是善地，地上五十二层是给客人看的光鲜——旋转餐厅、空中泳池、豪华客房，每层都铺着厚绒地毯，走廊镶着金边；
地下十层才是真底色，洗衣房、仓库、员工宿舍挤在b1到b5，再往下的b6到b10更是少有人去，据说藏着什么东西，但具体的，不知道。
杨晚栀这双拿笔的手，要在这上下几十层的楼里推布草车，怕是要遭罪。
第二天清晨五点半，洗衣房的铃还没响，杨晚栀就被张妈拍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杏仁眼还蒙着层睡意，黑长直的发梢蹭在脸颊上，软乎乎的像只没睡醒的猫。
地下三层的空气比楼上闷，她刚坐起身就打了个哈欠，鼻尖沾了点灰尘。
“别睡了，换活儿了。”张妈把件新围裙扔给她，“从今天起，你去搬布草。
地上客房从12层到32层，脏布草收回来，干净的送上去，都归你。”
杨晚栀接过围裙的手顿了顿。
她跟着张妈走到洗衣房外，就见一辆金属布草车停在墙边，车斗里堆着半车湿床单，水珠顺着布料往下淌，在地上积了滩水，车把手锈得发乌。
旁边的员工通道口挂着块牌子，红漆写着“b3→各楼层”，箭头歪歪扭扭地指向上方。
“这……”她伸手碰了碰车把手，冰凉的触感刺得指尖缩了缩，“张妈，地上那么多层，我能来得及吗？”
“行不行也得行。”张妈叉着腰，却没昨天的硬气，“Jack先生吩咐的，说是国内那位的意思。他还说了，要是偷懒，就把你调到b10去擦通风管道。”
杨晚栀的心沉了沉。b10她听说过，昨天听洗衣房的阿姨说，那层终年不见光，连灯都是声控的，走进去能听见管道“嗡嗡”响。她没再说话，只是攥紧了围裙带子，走到布草车边，双手扣住把手。
她试着往前拽了拽，车却纹丝不动。湿床单浸了水，沉得像灌了铅，车轱辘陷在b3的水泥地上，溅了她一裤脚的泥。
她咬着唇，腰往下弯了弯，使出全身的力气再拽——布草车“吱呀”一声往前挪了半米，她却被惯性带得踉跄两步，后背差点撞在墙上。
手腕被把手勒得生疼，她低头一看，白皙的皮肤上已经印出两道红痕。
“慢点拽！”张妈在后面喊了句，递过来副粗布手套，“戴上，别磨破了手。员工电梯在那头，记得按‘12’，别坐错了——地上的客梯你不能用，被发现了要扣钱。”
杨晚栀接过手套戴上，指尖被厚实的布料裹着，倒没那么疼了。
她推着空车往员工电梯走，b3的走廊又窄又暗，墙皮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红砖，布草车轱辘在地上磨出“咕噜咕噜”的响，在空旷的走廊里荡出回音。
她178的个子推着车，背影看着有些单薄，又有点倔强。
六点刚过，她推着第一车脏布草进了员工电梯。
电梯里贴着张泛黄的楼层表，地上五十二层的数字密密麻麻挤着，12到32层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客房区”。
电梯上升时晃了晃，她扶着布草车站稳，鼻尖闻到电梯壁上淡淡的霉味。
到了12层，她推着车走出员工通道，刚拐进客房走廊，就被地上的厚绒地毯绊了下。
布草车在地毯上走得格外沉，她推到第一间客房门口时，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围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有间客房的门没关严，里面传来女人的笑谈声：“听说了吗？‘堕天使’地上五十二层，地下十层，也就顾少敢这么盖。对了，下午去酒吧坐坐？听说新来个调酒师……”
杨晚栀的脚步顿了顿。她下意识往旁边躲了躲，后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手套里的指尖攥得发白。原来这楼这么高，她要在这几十层里来来回回推一整天车。
她深吸口气，刚要继续往前走，布草车却“咔”地一声卡在了地毯接缝处。她使劲拽了拽，车没动，手腕反倒被勒得更疼了。
旁边打扫卫生的阿姨路过，见她急得鼻尖冒汗，赶紧过来搭手：“姑娘，我帮你。这地毯看着软，其实最卡轮子，尤其你这新车手。”
“谢谢阿姨。”杨晚栀小声道了谢，借着阿姨的力把车推过去，杏仁眼里泛起点水汽——不是委屈，是气自己没用，连辆车都推不利索。
中午吃饭时，她在b2的员工食堂啃了半个馒头。指尖被手套磨得发红，握筷子都有点抖。
张妈端着碗汤过来，“哐当”一声放在她面前：“喝点汤，别噎着。b2比b3通风好，多待会儿。”
杨晚栀抬头，见张妈别着脸，耳根却有点红：“张妈，您不用……”
“少废话。”张妈打断她，“下午要是推不动就说，大不了去跟Jack说，让他分两层给别人。”
杨晚栀低下头，喝了口汤。热汤滑过喉咙，暖得她眼眶有点酸。她知道张妈是好意，可她不敢停——顾明夜在国内盯着呢，她少推一层，指不定真要被调到b10去。
下午的太阳越来越毒，地上楼层的空调好像也不太管用，12层到32层的走廊里闷得像蒸笼。
杨晚栀推着车走到28层时，忽然一阵头晕，眼前发黑，差点栽倒在地上。她赶紧扶住墙，指尖抠着墙壁上的壁纸，才勉强站稳。手套蹭破了个洞，露出里面泛红的皮肤，沾了点墙灰。
“姑娘，歇会儿吧。”刚才帮她推车的阿姨又路过，递过来瓶水，“我帮你把这车推到员工电梯口，你在这儿喘口气。28层太高了，爬上来都费劲，何况你还推着车。”
杨晚栀摇摇头，拧开水喝了一小口：“不用了阿姨，我能行。还有四层没送呢。”
她重新抓住布草车的把手，咬着牙往前推。车轱辘在地毯上磨得更响了，她的手臂开始发抖，可脚步却没停。
路过客房服务台时，她听见两个服务生在低声议论：“你看她手腕，都磨红了，长得那么好看，在b3叠床单多好，非要来遭这罪……”
她没回头，只是把背挺得更直了些。好看有什么用？顾明夜要的是她赎罪，又不是看她的脸。
傍晚六点，她终于推完了最后一车布草。回到b3洗衣房时，她累得直接坐在了地上，双腿像灌了铅，动一下都疼。张妈走过来，把一个饭盒递给她：“吃点吧，厨房炖的排骨汤。Jack特意让b1食堂给送来的。”
杨晚栀愣了愣：“Jack先生？”
“不然还能是谁。”张妈别过脸，语气有点别扭，“他说……明天让你少推五层，从12层到27层就行，剩下的让别人接。”
杨晚栀低下头，打开饭盒时，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点暖意。她拿起勺子，刚舀了一口汤，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汤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不知道Jack为什么突然松口，也不知道这汤是不是顾明夜那边吩咐的。
她只知道，从b3到地上32层，来来回回推了十二小时，真的好疼啊。
疼得她想把脸埋在膝盖里哭，想再也不碰那辆布草车。
可她不能。
她把汤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眼泪也跟着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b3的小窗户对着地下停车场的通风口，只能看见一点点“堕天使”地上楼层的霓虹，隔着厚厚的玻璃，泛着点冷光。
她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的素银叶子，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黛璇，我在好好干活呢。她在心里轻轻说。只是有点累，累得想靠靠你的肩膀。
而此时的Jack，正对着电话那头汇报：“顾少，她推完了，12到32层，一层没少。晚上在b3喝排骨汤时哭了，没出声，就掉了几滴眼泪。”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笔划过纸张的声音，过了会儿才响起顾明夜的声音，比早上软了点：“创可贴给她了？”
“给了，张妈盯着她贴上了。b3的药箱里正好有。”
“嗯。”顾明夜应了声，“明天……就按你说的，少推五层。让食堂每天给她送碗汤，从b1送下去。”
挂了电话，Jack看着监控里杨晚栀低头喝汤的样子，忍不住叹气。
“堕天使”地上五十二层的风光，地下十层的腌臜，这位顾少比谁都清楚，偏要把杨晚栀扔进b3来，又拐弯抹角地让人送汤、减活儿，何苦呢。
洗衣房里，杨晚栀喝完汤，把饭盒收好，慢慢爬起来往b4的员工宿舍走。
b3到b4的楼梯间没灯，她摸着墙往下走，黑长直的发梢在身后轻轻晃了晃，像只慢慢收起翅膀的鸟。
手腕还在疼，可心里却比早上软了点——至少张妈给了她汤，至少明天能少推五层。
也许，在这地下十层的角落里，撑下去也没那么难。她攥了攥拳，脚下的台阶“吱呀”响了一声，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