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开，小镇的青石板路上已飘起淡淡的药味。白芷蹲在医棚后的药炉前，用木勺搅动着陶锅里深褐色的药汁。蒸汽裹着苦腥的气息往上窜，熏得她眼尾微微发红，却仍固执地盯着药面，直到确认每一味药材都彻底熬煮透彻，才小心地盛出小半碗。
“白姑娘，三婶家的娃又烧起来了！”隔壁的王婶掀开布帘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昨晚还好好的，今早一摸额头烫得能烙饼！您快给看看吧！”
白芷手忙脚乱地放下药勺，接过王婶怀里滚烫的孩子。小家伙烧得迷迷糊糊，小脸通红，嘴唇干裂。她连忙将孩子抱到里间的草席上，手指搭上手腕诊脉，眉头越皱越紧。
“是时疫的热症，得用‘青蒿鳖甲汤’加减……”她喃喃自语，目光扫向药柜，却在看到标着“青蒿”的格子时顿住了——那格子早已空了大半，只剩几根干枯的茎秆。
“王婶，青蒿用完了……”白芷的声音有些发涩，“我去药铺看看，您先让孩子喝点温水。”
“药铺？唉，白姑娘，您就别去了！”王婶抹了把眼泪，“昨天我去问过，老掌柜说现在这世道，哪还有好药材？别说青蒿，就是普通的甘草都金贵得很！听说镇子西边山上的草都被挖光了……”
白芷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那里还残留着昨夜为狗娃熬药时蹭上的药渍。她想起陆轻尘从黑风山回来时，怀里那几株沾着泥土的蛇舌草，心里一阵发紧。
“我去后山看看。”她最终还是站起身，将孩子交给王婶，“您先给孩子喂点米汤，我尽快回来。”
医棚外，铁心正蹲在一棵老槐树下，面前摆着一张破木桌。桌上散落着各种破损的兵器——断了弦的弩、卷了刃的刀、矛头崩了个缺口的矛枪。他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的铁锥，正专注地在一把断弩上敲敲打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照见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几个镇上的年轻乡勇围在一旁，小声议论着。
“铁爷这手艺可真绝了！”一个络腮胡的汉子指着那把断弩，惊叹道，“昨天还以为这玩意儿彻底报废了，没想到铁爷几下子就给拾掇好了！”
“那可不咋地，”另一个瘦高个连忙接话，“我家那把砍柴刀卷了刃，找了好几个铁匠都修不好，铁爷拿眼一瞄，说拿块好钢来就能接上。你们是没瞧见，他那手法，啧啧……”
铁心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只是闷头干活。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但他更清楚，在这个乱世，能有一技之长，能让人觉得“有用”，比什么都实在。自从那天和陆轻尘他们一起从黑风山回来，镇上的人看他们的眼神就变了——不再仅仅是害怕和疏远，多了几分敬畏，也多了几分依赖。
“铁爷！”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乡勇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把断了半截的剑，“您给瞧瞧这个，还能修不？”
铁心接过剑，用指尖弹了弹断裂处，发出沉闷的金属声。他抬头看了眼少年，少年眼神里带着期盼，像极了当初在难民营里，那些眼巴巴等着他救命的流民。他接过少年递来的半块磨刀石，开始仔细地修补。
“能修。”他言简意赅。
少年顿时喜笑颜开：“太好了！谢谢铁爷！谢谢铁爷！”
医棚那边，白芷背着药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走去。山里的晨雾更浓了，湿滑的苔藓沾湿了她的裤脚。她记得后山有片野生的青蒿丛，以前采药时去过，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找到一些。
越往里走，雾气越重，周围的树木也越发显得陌生。白芷握紧了腰间的小柴刀，警惕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这山里不太平，听镇上人说，最近常有野兽出没，甚至还有人看到过不成气候的流寇团伙。
她正小心翼翼地拨开挡路的灌木，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白芷心头一紧，脚步顿时停住，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有人在林子里移动。她悄悄躲到一棵大树后面，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两个穿着破烂衣衫、脸上涂抹着锅底灰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从她前方不远处经过，手里各提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警惕地朝白芷藏身的方向望了过来。
白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她认得这两个人，是镇子附近出了名的地痞流氓，平时就爱偷鸡摸狗，前几天还因为抢夺一个老妇人的包裹被铁心教训过一顿。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狞笑着朝白芷这边摸了过来。
“嘿，小娘子，躲这儿干嘛呢？”那人怪笑着，一步步逼近。
白芷握紧了柴刀，手心全是冷汗。她知道自己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破空声突然响起！
一支乌黑的弩箭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从白芷头顶上方飞过，“咄”的一声钉在了那两人前方不远处的树干上！箭羽兀自颤动，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那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顿时僵在原地。
“什么人？！”其中一人色厉内荏地喊道。
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滚。”
随着这个声音，另一支弩箭呼啸而至，擦着其中一人的耳朵钉进了他身后的泥地里！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连滚爬爬地朝着相反的方向逃窜而去，连地上的野兔都顾不上了。
白芷惊魂未定地从树后走出来，这才看清，不远处的密林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是铁心。他手中端着那把造型奇特的劲弩，弩弦的余震尚未完全平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白芷又惊又喜，连忙走上前去。
铁心收起弩，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顺路。”
白芷知道他是在说谎。铁心怎么会“顺路”走到这荒山野岭中来？但她没有追问。她只是感激地笑了笑：“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铁心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指了指她背上的药篓：“采药？”
白芷点了点头，有些沮丧地说：“青蒿……怕是不好找了。”
铁心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她刚才寻药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跟我来。”
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步伐稳健而迅速。白芷犹豫了一下，还是背着药篓跟了上去。
铁心带着她七拐八绕，最终来到一处隐蔽的山坳。这里背风向阳，土壤湿润，竟有一小片茂盛的青蒿丛，叶片青翠欲滴，在晨雾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里是背阴处，雾气不容易散，草药保存得好一些。”铁心解释道。
白芷惊喜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开始采摘。青蒿的清香扑鼻而来，让她心情好了许多。她动作麻利地采了大半篓，直起身时，却发现铁心正站在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前，眉头紧锁。
“怎么了？”白芷好奇地走过去。
铁心伸出手指了指灌木丛的深处，低声道：“有动静。”
白芷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果然，灌木丛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还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凛。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人？
铁心做了个手势，示意白芷退后，自己则握紧了弩箭，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丛。
下一秒，他的动作顿住了。
灌木丛后面，竟然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脏兮兮的，还沾着些草屑。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偶，正小口小口地啃着一块硬邦邦的黑面包，咳嗽声断断续续。
看到突然出现的铁心和白芷，小男孩吓得浑身一颤，手中的面包掉在了地上，布偶也从怀里掉了出来。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白芷连忙蹲下身，放柔声音，试图安抚他。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着他们，眼睛又大又亮，却充满了恐惧。
铁心也放下了弩箭，但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白芷轻声问道。
小男孩咬着嘴唇，似乎受到了惊吓，不敢说话，只是将怀里的布偶又抱紧了一些。
“我们不是坏人，”白芷从怀里掏出一块早上剩下的、稍微干净些的面饼，递给他，“饿了吧？吃点东西。”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看着白芷手中的面饼，又看了看她温柔的眼神，最终还是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白芷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这年头，像这样失去亲人、独自在外流浪的孩子，一定很多吧。
“铁心，”她轻声道，“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铁心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远处天色，又看了一眼那个埋头吃饼的小男孩，最终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小男孩一直沉默寡言，只是紧紧跟在两人身后，小手紧紧攥着那个破旧的布偶。白芷给他洗了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又给他煮了些热粥。小家伙似乎很久没吃过热乎的东西了，一碗粥很快就喝得干干净净，小肚子鼓得像个小皮球。
“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好不好？”白芷柔声问道。
小男孩捧着空碗，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有家了。”
白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看向铁心，铁心正坐在一旁，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弩箭，仿佛没有听见。
这天下午，镇上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乡勇头领刘三带着几个手下，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临时营地。刘三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说话声音如同洪钟。
“铁心！白姑娘！”刘三一进门就嚷嚷道，“镇上出大事了！”
铁心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
白芷也停下手里的草药，迎了上去：“刘头领，出什么事了？”
“还能什么事？”刘三黑着脸，拍了拍桌子，“粮仓那边，昨天夜里被老鼠啃了！足足损失了小半仓的粮食！”
这话一出，不仅铁心和白芷愣住了，旁边的赵天佑和陆轻尘也吃惊地站了起来。鼠患虽然常见，但能把镇上储备的救命粮啃掉小半仓，这可不是小事。
“怎么可能？”赵天佑失声道，“粮仓不是派人看守的吗？”
“看守的人说，前天晚上风雨交加，他们听到动静出去查看，回来就发现粮仓被掏了个大窟窿！”刘三唾沫横飞，“那些该死的老鼠，简直比流寇还难对付！现在镇上的存粮本就不多，这样一来，更是雪上加霜了！”
白芷的心沉了下去。粮仓受损，意味着粮食会更加紧缺，物价也会随之飞涨，镇上居民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排外情绪恐怕也会更加严重。
“那……刘头领找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吗？”铁心开口问道，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刘三的目光落在铁心身上，那道刀疤随着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闪过一丝阴鸷。他上下打量了铁心几眼，又瞥了一眼旁边擦拭弩箭的墨言，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铁心身上。
“铁师傅，”刘三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知道你手艺好，镇上的人都服你。现在这情况，光靠守是守不住的。咱们必须主动出击，去外面找些吃的回来。”
铁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打算组织一支搜寻队，”刘三继续说道，“去西边三十里外的李家镇看看。那边听说还没有被完全攻陷，或许还有些存粮和药材。”
“李家镇离这里三十里？”陆轻尘忍不住插话道，“那里的情况不明，恐怕……”
“风险自然是有的，”刘三打断了他，目光再次回到铁心身上，“所以，我需要最有本事的人带队。铁师傅，你在山林里行走的经验，还有你这身功夫，最适合不过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坦诚”的笑容：“当然，这不是白让你去的。只要能找到粮食或者药材，回来之后，镇上会重重有赏！至少，你们团队在镇上暂时停留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而且……”他故意拉长了声音，“以后，你们在镇上需要什么物资，只要我刘三能办到的，一定优先考虑。”
这话里的威胁和利诱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了。所谓的“重重有赏”和“优先考虑”，无非就是用利益和生存资源来捆绑他们，让他们去执行这个充满危险的搜寻任务。
医棚那边，白芷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走出来，正好听到了刘三最后那句话。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刘三看到了白芷，又补充道：“白姑娘，你医术高明，要是能跟着一起去，万一在外面遇到什么伤病，也能及时处理。对你，对我们，都有好处。”
赵天佑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拉了拉陆轻尘的衣袖，低声道：“这……这太危险了！李家镇的情况……”
陆轻尘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锐利地看向刘三：“刘头领，这个任务，恐怕非同小可。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刘三冷笑一声，“粮仓的窟窿可不会等人！明天一早，我就要出发。愿意去的，现在就报名！”
他说完，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屋子的沉默。
铁心重新拿起手中的弩箭，开始默默地调试。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白芷走到他身边，低声道：“铁心，这个任务太危险了。李家镇的情况不明，我们……”
“我知道。”铁心打断了她，声音依旧低沉。
“可是，刘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我们不答应……”白芷的眉头紧锁。
铁心放下弩箭，抬起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又指了指外面那些因为物资紧缺而开始窃窃私语、眼神不善的镇民，以及那些同样面带忧色、却又充满期待的乡勇。
“我们的‘报酬’，不仅仅是那些物资。”他缓缓说道。
白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啊，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生存下去的机会，更需要一个安稳的落脚点，一个能够让他们暂时喘息、疗伤、积蓄力量的地方。而这个地方，现在正掌握在刘三的手里。
接受这个危险的任务，或许能换取暂时的安宁和资源；但拒绝，很可能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被强行驱逐出去。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房间里的阴影拉得很长。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纠结和忧虑。
陆轻尘看向窗外，镇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却仿佛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重。他想起狗娃平稳的呼吸，想起白芷熬药时专注的侧脸，想起铁心和墨言沉默却可靠的背影。
“前面的路，更难走了。”铁心下午时说的那句话，再次回响在他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