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着“我找到北了”石碑那冰冷而粗糙的表面,楚凡心中预期的狂喜并未如期而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仿佛他千山万水奔赴于此,只是为了与这份极致的荒凉与宁静达成一个沉默的契约。石碑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像一个精神的锚点,将他从过去那种悬浮的状态,牢牢钉在这片坚实的冻土之上。
他在石碑旁坐了许久,直到寒意透过厚厚的防寒裤,开始向骨缝里钻。起身时,动作因寒冷而有些僵硬。他没有立刻沿原路返回,而是依照老张之前模糊的指点,继续向更深处、黑龙江的江汊方向走去。
路愈发难行。积雪没过小腿,每一步都需要将腿从雪的桎梏中拔出来,再深深踏入下一个未知的雪窝。林间的寂静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羽绒服摩擦的“沙沙”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搏动。这是一种奇异的体验,在都市的喧嚣中,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过自己身体内部的声音。
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丛,视野骤然开阔。眼前是封冻的黑龙江,江面不再是平坦的雪原,而是堆积着嶙峋的、层层叠叠的冰块,呈现一种深邃的、介于墨绿与幽蓝之间的色泽。那是水流在极寒下挣扎、碎裂、再被强行凝固的痕迹,充满了力量感和悲剧美。江对岸,是异国的山峦,同样覆盖着皑皑白雪,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远得隔着一个世界。
就在这冰封的界河之畔,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穿着厚重绿色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的身影,正佝偻着腰,在江边的雪地里小心翼翼地放置着什么。那人身边跟着一条黄色的土狗,安静地蹲坐在雪中,尾巴偶尔扫一下积雪。
楚凡走近了些,脚步声惊动了对方。那人直起身,转过头来。是一张被风霜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肤色黝黑,眼神却像这冰雪一样清亮锐利。他看起来有六十多岁,但身板依旧硬朗。
“小伙子,一个人跑这江岔子来,胆子不小。”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却并不让人感到疏远。
“大爷,我随便走走。”楚凡笑了笑,目光落在老人刚才忙碌的地方——那是一个用碎冰和树枝巧妙搭成的小小“祭台”,上面摆放着几块烤馕、一撮烟草,还有一个小酒杯。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用粗糙的手套拍了拍身上的雪末子,淡淡道:“没啥,给老伙计们念叨念叨。这江底下,睡着不少人呢。”
他告诉楚凡,他姓吴,年轻时是这江上的巡逻兵,在这条界河上跑了几十年。“那时候,江面可不是现在这么死气沉沉的。开江跑冰排,那动静,跟打雷似的,一整条江都活了!夏天水大的时候,对岸娘们儿洗衣服唱歌,都能听见。”
吴大爷点燃了那撮烟草,青色的烟雾在凛冽的空气中袅袅升起,很快就被寒风吹散。他对着江面,用楚凡听不懂的方言低声念叨了几句,像是在与沉睡的江水和老友对话。那条黄狗也仿佛听懂了,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现在,安静喽。”吴大爷转过身,看着楚凡,“人都往暖和地方跑,就我们这些老家伙,还守着这点‘北’。”他指了指脚下,“地方冷了,人心不能冷。总得有人记得,这江水流过的故事。”
他没有邀请楚凡去家里,也没有过多询问楚凡的来历。只是像完成了一个仪式般,朝着楚凡点了点头,便带着他的狗,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江岸,走向更远的雪雾之中。那背影,与这冰封的江、无边的林海融为一体,像一棵移动的、古老的树。
楚凡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吴大爷的出现和消失,像这片土地本身给予他的一个启示。他原以为“最北”是一个终点,一个可以打卡标记的地点。但现在他明白了,这里更是一个起点,是无数生命故事交织、沉淀的活生生的地方。它有自己的记忆,有自己的呼吸,有像吴大爷这样,用一生守护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的人。
傍晚回到旅舍,老张正在灶间忙活,大铁锅里炖着酸菜和五花肉,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木刻楞房子。听说楚凡遇到了江边的吴老头,老张嘿嘿一乐:“那老吴头,是个‘江痴’,一辈子没离开过这条江。他那些故事,比江里的鱼还多。”
夜里,楚凡躺在烧得滚烫的火炕上,炕热得烙着后背,却驱散了浸入骨髓的寒气。他爬起来,披上外套,走到屋外。漠河的夜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城市光污染的干扰,银河像一条璀璨的、流淌着钻石砂砾的巨大河流,横贯天际。星星不再是遥远的点缀,而是密集、明亮、锐利,像冰冷的火焰,几乎要刺伤人的眼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星空。 浩瀚,深邃,令人心生敬畏,也感到自身的渺小。在上海,他透过玻璃幕墙看到的,是被切割成方块的、灰红色的天空。而在这里,天与地直接相连,宇宙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寒冷很快穿透了外套。他回到屋里,再次翻开那本笔记本。借着昏黄的灯光,他画下了今天看到的冰封江面,画下了吴大爷佝偻的背影,画下了那条安静的黄狗。然后,他在画旁写道:
“漠河教给我的第一课:极寒之中,生命的热度更为清晰。无论是守江人沉默的祭奠,还是冰层下曾经奔涌的记忆。这里的‘北’,不是尽头,而是无数故事沉默生长的起点。星空之下,我感到一种近乎残酷的纯净,它正在洗去我从南方带来的所有尘埃与惶惑。”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与屋外偶尔传来的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交织在一起。楚凡知道,明天,他将离开漠河,继续向南。但这片白色土地馈赠给他的这份关于寒冷、记忆与星空的重量,将永远沉淀在他的行囊里,成为他徒步全球之旅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基石。他的脚步,因这份重量而显得真实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