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与黄河交汇的龙首坞,已彻底变为一座庞大的、散发着铁与火气息的战争水寨。往日船匠凿木锻铁的叮当声,此刻已被另一种更加激昂、更加肃杀的声音所取代——那是战争的号角与鼓点,是巨桨拍击水面的轰鸣,是弩炮绞盘转动的吱呀,是成百上千水卒操练的呐喊。
水寨都督周禄,这位原南朝降将,如今已是北秦帝国水师的最高统帅。他站在一艘新下水的巨型楼船“长安”号的舰艏甲板上,身形如礁石般稳固,黝黑的面庞被河风吹得粗糙,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鹞,死死盯着前方浩渺而杀机四伏的黄河水道。
“升帅旗!各舰按预定阵型,展开!”周禄的声音并不洪亮,却透过号令兵手中的铜喇叭,清晰地传遍整个舰队。
令旗挥动,鼓声雷动。
霎时间,原本静静停泊在坞内和近岸的庞大舰队,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数十艘大小战船劈波斩浪,驶入主河道。
舰队的核心,是五艘如同移动城堡般的五牙战舰。它们较之前朝旧式楼船更为狭长,船楼降低以增强稳定性,吃水更深。船体两侧开设多层桨孔,长达数丈的巨桨整齐划一地起落,提供着强大的动力。甲板上,林立的不是华丽的亭台,而是狰狞的战争机器:船头船尾各有一座加固的炮塔,内置经过工械司改良的配重投石机;船舷两侧,则密布着固定的大型床弩和新型拍竿。
这些拍竿乃是周禄与将作监大匠的心血之作。不再是简单的利用杠杆砸击,而是在竿头加装了沉重的铁锤或利钩,并通过复杂的滑轮组系统,使得操纵更加省力,击打速度更快,威力更大,甚至能进行拖拽。
护卫在五牙巨舰周围的,是数量更多的艨艟斗舰。它们体型稍小,但速度更快,机动灵活,船体覆盖生牛皮甚至铁皮以防火箭,如同水面上穿梭的猎豹,主要负责突击、掩护和接舷战。还有大量的走舸、赤马舟,轻便如燕,承担着侦察、通讯、运输和发动火攻的任务。
“目标,上游魏军浮桥基址!模拟攻击!”周禄再次下令。
舰队立刻变换阵型,五牙战舰居中压阵,艨艟舰前出护卫两翼,整个船队逆流而上,气势磅礴。
“炮手就位!测距!”各舰炮长高声呼喊,观测手利用简单的标尺测量着与远处那些代表浮桥基址的标识物的距离和角度。
“放!”
嘭!嘭!嘭!
沉重的配重块落下,长长的抛竿猛地扬起,将数十斤重的石弹(训练用,多为泥坯)抛射向空中,划出致命的弧线,砸向远处的“目标”。水面上顿时腾起一道道巨大的水柱,少数石弹精准地命中了木筏,将其瞬间击碎、砸沉。
“弩手预备!火箭!”命令接踵而至。
床弩的绞盘被力士们奋力转动,粗如儿臂的弩箭被安置在滑槽内,箭簇处裹着浸油的麻布。
“放箭!”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数百支火箭如同飞蝗般扑向更近一些的“目标”,形成密集的火力覆盖。
“突击舰队前出!清理‘残敌’!”周禄目光冷峻。
十余艘艨艟舰立刻加速,如离弦之箭般冲向被“炮火”和“火箭”覆盖的区域,船上的水卒手持弓弩、钩拒、短兵,做出肃清残敌的姿态。
“注意右舷!敌‘巡逻船队’!”了望塔突然传来警报。
只见侧翼方向,几艘快艇正试图靠近骚扰。
“左翼护卫舰拦截!拍竿准备!”周禄应对从容。
两艘艨艟舰迅速转向,迎向来犯之“敌”。当双方船只接近到一定距离时,艨艟舰上的水卒奋力操纵滑轮。
“放!”
巨大的拍竿带着呼啸的风声,猛地砸落下来!虽然没有真的砸中快艇,但那泰山压顶般的威势,足以让观摩者心惊胆战。若是真实战场,这一击足以将小型船只砸得粉碎,或将大船船舷砸开缺口。
整个演练过程紧张激烈,却又条不紊。各舰之间通过旗语、鼓声、灯光紧密协同,攻防转换流畅自然。周禄的指挥如臂使指,充分展现了这支新建水师在高强度训练下所形成的战斗力。
然而,演练并非总是风平浪静。
“报!都督!上游发现异常!疑似魏军真正的前哨船只!”一条赤马舟飞速驶回,舟上哨探急声报告。
周禄眉头一拧:“数量?意图?”
“三艘走舸,正在向我水寨方向窥探,并试图测量水道!”
“找死!”周禄眼中寒光一闪,“传令!第三、第四艨艟队,随我座舰前出!驱离他们!若敢抵抗,击沉!”
真正的战斗警报拉响。三艘最精锐的艨艟舰脱离演练编队,在“长安”号的率领下,如同发现猎物的鲨鱼群,急速向上游扑去。
很快,那三艘胆大包天的北魏走舸出现在了视野里。他们显然没料到北秦水师反应如此迅速猛烈,见到庞大的“长安”号和杀气腾腾的艨艟舰冲来,顿时慌了神,急忙转舵想要逃跑。
“弩炮警告射击!”周禄下令。
“长安”号船首的一座床弩微微调整方向,嘣的一声,一支巨大的弩箭呼啸着掠过北魏走舸的船头,深深扎进前方的河水里,激起的浪花泼了魏军士兵一身。
魏军走舸上的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划桨。
“追上去!用拍竿给他们点教训!”周禄冷声道。他要借此机会,真正检验一下新武器的威力,并给魏军一个下马威。
一艘北秦艨艟舰速度极快,迅速追近最后一艘北魏走舸。在还有十数丈距离时,艨艟舰上的拍竿被缓缓拉起,然后——
呼!
沉重的铁头拍竿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下!
虽然没有直接命中船体,但拍竿砸落时掀起的巨大浪涌和冲击波,让那艘北魏走舸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般剧烈摇晃,船上的魏兵站立不稳,惊呼落水者数人,船舱也进了水。
另外两艘北魏走舸见状,更是亡魂皆冒,再也顾不上其他,没命地向南岸逃去。
北秦战舰没有再追击,保持着一个威慑的距离,直到它们狼狈地逃回南岸弩箭的射程之内。
周禄站在船头,看着对方仓皇逃窜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只有更加深沉的凝重。
“回去。”他淡淡下令。
舰队返航。
回到龙首坞,周禄立刻写了一封详细的奏报,将演练情况、新型战舰器械的表现、以及与北魏船只的这次短暂交锋,悉数记录在案,命快马即刻送往长安。
他最后写道:“……陛下,水师将士用命,器械犀利,已初步形成战力,控扼黄河水道,绝非空言。然,魏军窥探日频,其势汹汹,大战之启,恐在旦夕之间。臣禄,誓与龙首坞共存亡,必不使一魏虏轻易踏过黄河!”
写完,他走出船舱,再次望向那波涛汹涌的黄河。
水面上,他的舰队正如钢铁森林般锚泊,旌旗猎猎作响。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很快就要来了。这黄河之水,即将被鲜血再次染红。而他的水师,将是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铁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