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青鸾城白府。
院门被拍得山响,张大娘的大嗓门穿透门板:“月尘小哥!开门呐!大娘送果子蔬菜来啦,都是自家种的,新鲜的很。”
月尘趿拉着鞋开门,张大娘抱着一堆物品挤进来,眼珠滴溜转:“哎哟,就你一个?寂暝妹子呢?”
她放下食物,突然压低声音:“月尘小哥啊,不是大娘说你,你这身板得补补!
看看人家寂暝妹子,那身段一看就好生养!你可得争气……”
“噗——”月尘一口水喷在地上,咳得惊天动地。
院门吱呀一声,寂暝提着菜篮进来,脸绷得像块冰。
“寂暝妹子回来啦!”张大娘立刻转移目标:“哎哟这勤快劲儿!要我说,你这福相,跟月尘小哥抓紧多生几个……”
“家中事忙,目前并没有这个打算。”寂暝声音冻得掉冰渣,菜篮往石磨上一墩。
张大娘讪讪走了。
月尘扶着膝盖笑出眼泪:“好生养!哈哈哈,公主您听听……都说的什么话。”
寂暝抄起水瓢哗啦泼在地上,水花溅湿月尘的鞋。
她蹲下狠命搓菜叶,指节发白。
月尘笑声停了,蹭过去蹲下:“喂,真生气了?”
他拿起根蔫菜学她样子晃悠:“张大娘嘴是碎,人挺好嘛。看,还送这么食物来,是怕我饿死寂暝公主。”
寂暝甩干菜叶,凉飕飕瞥他一眼:“她们觉得你福气好?”
“哪能啊!”月尘脖子一缩:“三生有幸!全靠公主赏口饭吃!”
他狗腿地抱起一堆蔬菜果子跟进厨房。
米缸盖掀开,浅浅一层糙米见了底。
寂暝舀米的手顿了一下,月尘看得清楚。
“米快没了?”他声音沉下去。
寂暝砰地盖上米缸,舀进锅的米少了一半。
“没事,这些管够!”月尘拍地上的食物:“明天我去镇上找点抄写的活儿……”
“待在这里,哪里都别想去。”
寂暝打断他,盯着灶火:“外面不安全,现在的你就是个废物。”
“你是在怪我咯,要不你送我去神君殿找陌尘公子,这样我就不会碍着你眼。”
锅里稀薄的米汤咕嘟冒泡。
寂暝并没有接话。
月尘咽下话,默默添了根柴。
午后,月尘在门槛上数蚂蚁。
篱笆外探出个羊角辫:“月尘哥哥?”
隔壁小丫攥着把蔫花,怯生生递过来:
“娘说…让你对仙女姐姐好点,累着了就…不好生养了……”
月尘差点又呛着,接过花哄她:“你懂的真多,不过替我谢谢你娘。”他抽几根长草:“哥哥教你编花环要吗?”
小丫眼睛一亮。
柳树下,月尘手指翻飞讲故事,逗得小姑娘咯咯笑。
他刚编好个带紫花的草环,院门口光线一暗。
寂暝逆光站着。
青衣糊满深褐污迹,衣襟撕裂带焦痕。
浓重的硫磺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冲散了花草香。她手里拖着根粗麻绳,绳尾隐在阴影里,像尊煞神。
小丫吓得窜回家。
月尘笑容僵在脸上:“寂暝?你……”
寂暝的目光钉子般扎在他手里的花环上。
“我…就哄孩子……”月尘下意识把花环往后藏。
寂暝踏进院子,靴底黏着暗红泥块。
她一步步逼近,血腥味熏得月尘反胃。
“花环。”她在一步外站定,声音砂纸磨过石头:“编的很好看?”
“不是……吓死我了”
手腕剧痛!
花环被攥得粉碎。
月尘被踉跄着拖进屋,甩在硬板床上。
浓重的腥气里,寂暝压下来,膝盖抵着他腿侧,滚烫的呼吸喷在耳畔:“你很喜欢…那个花环?”
月尘心头火起,抬眼迎上她风暴翻涌的眸子,嘴角勾起挑衅的弧度:“怎么?寂暝公主跟小丫头吃醋?”
寂暝突然生气用绳子绑住月尘,将他丢在床榻上,冷冷的坐在床上看着他。
他故意仰头凑近:“把我绑床上…想玩点刺激的游戏?”
“刺、激、的、游、戏?”月尘一字一顿,尾音拖得暧昧。
昏暗中,寂暝瞳孔猛缩!
晚霞般的薄红从脖颈“唰”地烧上脸颊,连耳尖都红透了。
压制的力道骤然一松,她整个人僵住。
月尘膝盖顶了顶她:“公主?脸红什么?被我说中了?”他憋着坏笑。
寂暝触电般弹开,背过身去。
屋里只剩粗重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她才转回来,脸上红晕未退,声音硬邦邦的:“起来。吃饭。”
稀粥咸菜摆上桌。
月尘看着寂暝袖口渗出的暗红,筷子一顿:“你受伤了?”
寂暝迅速缩手:“小伤。”
“小伤?”月尘撂下碗:“满身血味是小伤?猎魔物的赏金高,也玩命吧?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接受你。”
寂暝不答,低头喝粥。
“我月尘从来不做任人摆布的狐狸!”月尘声音拔高:“看着你天天一身血回来,米缸还越来越空,我……”
“我能护你周全。”寂暝截断他。
“用命护?”月尘猛地站起:“张大娘她们嚼舌根,你当没听见。
米缸空了,你一声不吭去拼命。我呢?像个废物在这数蚂蚁!”
他眼圈发红:“寂暝,你把我当什么?累赘?还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雀儿?”
碗底磕在桌上,一声轻响。
“你不是累赘。”寂暝的声音很低,像压抑的弦:“凡间浊气重,你失了法力……”
而后顿了顿又问道:“我出去前你还好好的,怎么君笙走后,你就只剩一成修为,是什么情况?”
“呃,没什么情况,没什么。许是受伤严重的缘故。”月尘心里想着:一定不能让他知道是君笙封印了他的修为灵力。
否则她肯定绑着我也要同我成亲,就这样一直假装受重伤,让他不敢强迫我才是上上策。
“所以我活该看你一个人扛?”月尘打断她,声音发颤,故意咳嗽了几声:“前几天灭杀魔物我护你只是友情。
在我受重视后,你护我我就当是你欠我的人情。
寂暝,你要护我到什么时候?护到你被魔物撕碎,留我对着空米缸哭吗?护到我为你动情,真的与你成亲?”
长久的沉默。
夜风吹灭了烛火,寂暝用灵力又点燃烛火,温暖的火光照在寂暝脸上,显得此刻她的心情异常复杂。
“我怕。”寂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盯着晃动的灯影:“怕你像上次那样…差点在我眼前散成星沫。”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糙的碗沿:“护着你,成了我的本能。笨拙…却改不掉。”
“不是吧,上次那个伤是骗你的,寂暝公主还真是单纯。”月尘心里想着。
月尘心头那点火气噗地灭了,只余一片酸软。
他绕过桌子,蹲在她面前,轻轻碰了碰她染血的袖口:“疼吗?”
寂暝摇头。
“我帮你上药。”他起身去翻找,摸出个旧瓷瓶。
回来时,寂暝已默默卷起袖子,小臂上一道狰狞的抓痕,皮肉翻卷。
月尘倒吸口冷气,用清水小心擦拭。
寂暝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
“其实…”月尘蘸着药膏,动作轻柔:“邻居们那些话…
什么好生养,我听着是刺耳,但细想,她们是觉得你太好了,怕我委屈你。”
他抬眼,撞进寂暝深潭般的眸子里:
“她们不懂。
在我这儿,能看着你平安回来,喝你熬的稀粥,听你凶我‘老实待着’,就是天大的福气。”
药膏清冽的气息弥漫开。
寂暝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低声道:
“那花环…编得好看。”
月尘手一抖差点戳到伤口,愕然抬头。
寂暝别开脸,耳尖又泛起可疑的红:
“比我母亲编的还好看。”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下次…给我编一个可以吗?”
月尘愣住,随即嘴角一点点翘起,像偷吃了蜜的狐狸:“行啊!不过…”
他故意拖长调子:“给公主编花环,工钱怎么算?”
“月尘你能不能认真点,别嬉皮笑脸的,我虽没有想起从前的事,现在我对你是真心的。”
寂暝瞪他一眼,想抽回手。
“大姐你可千万不要对我动真情,也不要想起以前的事,你可是要挖我的狐狸心,我怕死。”月尘心里呢喃着。
月尘却握紧了,指腹在她未受伤的皮肤上轻轻摩挲,眼神亮得惊人:“这样,我编个最漂亮的,换你一样东西。”
“什么?”
“换你答应我,下次猎魔物,带上我。”
月尘盯着她的眼睛:“我灵力没了,眼力还在。
帮你望风,递个刀总行吧?”
他晃了晃寂暝的手:“两个人挣米钱,总比你一个人拼命强。
这才是长久之计,对吧?”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影子在土墙上交叠。
寂暝看着月尘眼底的坚持和那点狡黠的光,沉默良久,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好。”
月尘咧嘴一笑,低头继续上药,动作更轻快了。
“其实~”寂暝忽然开口,看着墙上晃动的影子:“人间烟火,比上界更真实。”
她指尖沾了点月尘捣碎的草药,轻轻捻开:“绳索解开了…其实有时捆住我们的是生活的无奈,有谁是心甘情愿的受苦受累。”
月尘心头一跳,抬眼望去。
烛火下,寂暝的侧脸线条柔和,那抹红晕早已褪去,只余下灯火的暖色,和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月尘和寂暝在白府过了一段开心又真实的凡间生活。
一个月后,张大娘突然焦急的跑来找寂暝她气喘吁吁的说道:“隔壁李大娘的儿子小石头和我家丫丫出去摘野果,石头被魔物拖进了洞里,还请寂暝姑娘帮忙救石头出来,再次感谢寂暝姑娘。”
寂暝扶起张大娘说道:“大娘太客气了,你不说,我也会去救的。”
“寂暝这次带上我一起。”
“嗯,跟上。”
过了许久在丫丫的带领下,他们弯弯绕绕的来到山林深处。
洞口像个咧开的黑嘴,呼呼往外冒阴风。月尘腿肚子有点发抖。
“就…就这儿!”小丫抖着手指,话没说完就兔子似的蹿下山了。
月尘喉结滚了滚,瞄了眼黑黢黢的洞口,又瞄了眼寂暝:“咳,寂暝,你看这洞…是不是黑得有点过分了?
万一里头蹲着个千年老妖怪,或者一窝蝙蝠精……”
寂暝没吭声,“嚓”一声点亮火折子。
那点橘黄的光一跳,反而把洞口怪石的影子拉得更狰狞。
“走,进去看看。”寂暝侧头看他。
月尘肠子都悔青了。
晒着太阳多好!
来这鬼地方干嘛!
“李大娘急归急…可这洞也太邪门。
要不…再等等?多叫点人?弄条狗先进去探探?”他眼神飘忽。
寂暝看了他两秒,没说话,抬脚就踏进了黑暗。火光瞬间被吞没大半,背影眼看要消失。
“哎!等等我!”月尘头皮炸开,惨叫一声,闭眼扑了过去,结结实实撞在寂暝背上。
“你怕黑?”
“怎么不能吗?谁身上没有点害怕的事情,难道你就没有。”
“我没有,你跟紧我。”
月尘抓着她手臂小心翼翼的往前挪着。
“站稳了?”寂暝声音平平。
“稳…稳了!”月尘捂着撞酸的鼻子,赶紧撒手站直,脸发烫。
四周黑得压人,脚下碎石湿滑,咯吱噗叽响,远处水滴嗒嗒嗒,敲得他心慌。
他死死盯着那点微光,恨不得焊进眼里。
“啊——!”脚下猛地一绊,月尘魂飞魄散,一把死死抱住寂暝胳膊,指甲都快嵌进去:“骨头!我踩到人骨头了!寂暝!”
寂暝被他拽得晃了下,火苗乱晃。
她低头往下看:“松开你的手,看清楚是树根,一个树根就吓成这样,你是不是做了很多亏心事。”
“树…根?”月尘借着光看清那湿滑虬结的东西,讪讪松手:“哦…吓死我了……”
刚松手不到两秒。
“哇呀——!”脖子后面突然一凉,月尘原地蹦起,整个人挂到寂暝背上,胳膊勒紧他腰,声音变调:“有东西摸我脖子!
凉的!滑的!是那怪物的触手!救命!救命,寂暝。”
寂暝被他勒得闷哼,火折子又是一阵晃。她抬手在月尘后颈一抹,举到眼前,指尖一点水渍:“水。洞顶滴的水。
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没被魔物吓着倒是被你吓得不轻真是无语,害怕还要跟来。”
“水?噢噢噢,还好是水。”
月尘懵懵地摸自己湿漉漉的后颈,巨大的羞耻感冲上来。
他赶紧松手,瞥见寂暝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你笑什么!换你试试!这鬼地方谁不怕!”他梗着脖子。
寂暝没回头,声音在洞里稳稳响起:
“黑暗里没有鬼怪,只有害怕的人。
心若稳,黑暗便只是黑暗。”
月尘被这话噎住,还没想好怎么反驳,寂暝脚步猛地顿住,火折子向前探去。
“有东西。”他声音压低。
月尘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条件反射再次贴紧寂暝后背,攥紧她的腰侧衣服,屏息探头。
火光在转角石壁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
什么东西在阴影边缘蠕动了一下,发出“窸窣”声。
“吼——!”腥风扑面!
一团粘稠黑影猛地从转角扑出,前端裂开,露出两排闪着幽绿光的细碎尖牙。
更骇人的是,那黑影上方,竟顶着一大一小两颗腐烂的兽头,四只浑浊的眼睛死死锁定他们。
是那只双头食欲兽。
“啊——!”月尘闭眼尖叫,用尽吃奶的力气死死抱住寂暝,趴在她的背上,恨不得把自己挤进他身体里。
“嘶啦!”一声锐响!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噗通”声!
寂暝眼疾手快并指为剑挥过去,食欲兽逃了。
死寂。
“好了没有,月尘从我背上下来。”
“没…没事了?”月尘声音抖成筛子,眼睛还死死闭着,抱着寂暝的手勒得更紧。
头顶传来寂暝的声音,很近:“嗯。走了,我们往前看看。”
月尘这才敢睁开一只眼。
寂暝正低头看他,一只手臂还环在她背后,是刚才扑来时护住他的姿势。
两人贴得极近,月尘能闻到她身上清冽的气息,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
这姿势。
月尘脸“腾”地烧起来,猛地撒手想退开:“我…我…谢……谢谢你。”
目光猛地钉在寂暝右臂袖子上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深色布料洇开一片湿漉漉的暗红。
“你受伤了?!”月尘声音都劈了。
寂暝瞥了眼袖子:“小伤。”她目光落在月尘惊惶的脸上,语气带上丝极淡的调侃:
“倒是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月尘脸顿时红透。
羞耻感炸了。
“谁稀罕抱你,我是怕你被叼走了没人救我。
你…你比那鬼东西还吓人。”他慌乱别开脸,心跳如鼓。
寂暝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转身举着火折子。
转角后,小石头蜷缩在角落,昏睡着。
“找到了。”月尘心头一松。
寂暝利落地背起孩子:“走,出去。”
回程似乎短了许多。
月尘跟在寂暝身后半步,眼睛总忍不住瞟向那刺目的染血袖子,心里堵得慌。
洞口天光刺眼。
“出来了,出来了。”守着的张大娘李大娘和邻居们呼啦围上来。
李大娘扑向寂暝背上的小石头,哭天抢地。
“谢天谢地,多亏了你们俩啊。”张大娘抹着泪。
旁边大婶眼尖,瞅瞅寂暝的袖子,又瞅瞅月尘发红的眼眶和两人近站的距离,笑开了花:“哎哟!瞧瞧!寂暝姑娘都挂彩了,月尘公子这眼睛红的…心疼坏了吧?”
大叔立刻附和:“患难见真情,刚出来那会儿,月尘公子跟在后面,那眼神儿,黏糊的很。”
“就是,般配。郎才女貌。
小夫妻一起救人多好。”妇人们哄笑。
“小夫妻”仨字像烙铁烫了月尘。
他跳脚,脸红得像野果子:“不、不是。谁跟他小夫妻了。
我们就是…就是…”他“就是”不出下文,急得冒汗看寂暝。
寂暝站在人群里,被调侃包围。
她脸上依旧淡淡的,只是当“小夫妻”再次响起时,月尘清晰地看见,他那双深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涟漪,唇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却柔和无比的弧度。
月尘的心,像被那抹笑轻轻撞了一下。
他猛地扭开头,脸上耳朵尖烫得厉害。
邻居们的哄笑嗡嗡作响,染血的袖子在眼前晃,后背似乎还残留着被紧紧护住的温度……
一股陌生的酸涩涌上心口,堵得他难受又茫然。
是同情。
月尘在心里狠狠点头,斩钉截铁。
看她流血了,怪不容易的。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寂暝的记忆还是没有恢复。
待她清醒过来,不知是否记得这些日子的事情。
月尘就这样和寂暝过着猎杀妖魔换钱过生活的普通日子,偶尔也会打打闹闹,连小孩都不放过月尘都帮寂暝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