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剂注入后的第三个小时,青禾镇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这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杂音的真空状态。
没有犬吠,没有争吵,甚至连清晨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都显得整齐划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心编排过。
林晚秋坐在空无一人的纪委办公室里,像一座正在被风化的石雕。
窗外的阳光明明晃晃,却照不进她眼底半分。
记忆的堤坝正在无声溃决,那些曾经构成“林晚秋”这个存在的基石,正被一块块抽走,沉入虚无。
她看着对面墙上光洁的镜面,里面映出的女人面容清冷,眼神陌生。
她是谁?
她努力回想,却抓不住任何坚实的细节。
她和陆承宇的初恋是在哪一天?
那天的天气是晴是雨?
他求婚时,单膝跪地,究竟说的是“嫁给我”,还是“我们结婚吧”?
这些本该铭刻于心的画面,此刻已模糊成一团褪色的水彩。
她只记得一种感觉,一种心碎的感觉,但为何心碎,却想不起来了。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活着,却不再真实。
就在这时,加密通讯器发出一阵微弱的震动。
一条来自陈秘书的绝密信息,像一根针,刺破了这死寂的幻象。
“他们成功了。镇上超过三十户村民,刚刚自发前往镇政府,签署了‘自愿放弃追责声明’。连王村长都改口了,他说……青禾镇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举报人。”
林晚秋的指尖冰冷。
苏敏的幽蓝色药剂,正在通过云服务器,像病毒一样覆写着整个小镇的集体认知。
“我已紧急上报省厅,请求阻断异常数据流。但被驳回了。”陈秘书的下一条信息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无力,“回复只有一句话:省里已有定论,青禾镇扶贫项目试点圆满成功,案件闭环。”
闭环。
多么冰冷而残忍的两个字。
一个谎言被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现实。
“他们在重写现实,林书记!我们必须抢在记忆彻底固化前反击!这是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机会。
林晚秋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远处那栋最高的建筑——廉政公寓。
她的身体在遗忘,但她的本能没有。
作为执剑者的本能,驱使着她走向唯一的战场。
她决定孤注一掷。
穿行在寂静的街道上,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对她报以温和而陌生的微笑,仿佛她只是一个偶然路过的游客,而不是搅动了此地十年风云的纪委书记。
这种被整个世界遗忘和排斥的感觉,比任何刀刃都更锋利。
她必须绕开主路,途经承安建筑集团遗留下的那片废弃工地。
瓦砾与钢筋交错,像一头巨兽的骸骨。
就在她准备快速穿过时,废料堆深处,一簇微弱的火花,在一根裸露的线缆末端一闪而过。
林晚秋的脚步猛然顿住。
那不是意外的电火花,那是……待机的信号。
她拨开杂草和碎石,循着那根不起眼的引线向里探索。
最终,在一块被水泥板掩盖的凹陷处,她找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盒子。
引爆盒。
她蹲下身,指尖抚过冰冷的盒盖,一瞬间,那些正在消散的、关于陆承宇的记忆碎片,忽然清晰了一瞬。
他曾在这里,为青禾镇,也为她,预留了最后的防线。
一条同归于尽的防线。
这些深埋在建筑地基里的钢筋雷管,一旦引爆,足以将他亲手建起的一切,连同他自己,彻底埋葬。
这个在灰色地带游走,信奉“水至清则无鱼”的男人,却用最决绝的方式,为她的“清”留下了一把足以掀翻棋盘的剑。
林晚秋没有流泪,真实之眼早已吞噬了她这项功能。
她只是沉默地从胸前摘下那枚作为吊坠的地质锤,用工具刀撬开锤柄,取出了里面那块为高精度定位模块供能的微型锂电池。
她将电池的正负极,精准地接入了引爆盒的备用引线接口,然后在简陋的计时器上,设置了三十分钟的延时脉冲。
做完这一切,她头也不回地奔向廉政公寓的顶层。
天台的风,凛冽如刀。
钟离已经站在那片未被完全拆除的能量矩阵残骸前,仿佛等了很久。
他摘下一直戴着的黑色口罩,露出一张比想象中更年轻,也更疲惫的脸,以及眼角一道蜈蚣般的旧疤。
“我是钟离,”他开门见山,声音沙哑,“你父亲派来的,最后一道保险。他生前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会有人想用篡改记忆的方式,来彻底抹去罪恶。”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打开了面前的控制台。
屏幕上,无数道幽蓝色的数据流,正从一个位于青禾镇地下的核心节点,通过天台这些残留的矩阵钢索作为分布式天线,向全镇范围进行着不间断的广播。
“苏敏疯了,她将自己和她儿子的记忆作为‘创世源’,正在强制同步全镇居民的认知。唯一的破解方式,就是在这里制造一次覆盖全镇的高强度电磁脉冲,瞬间烧毁她的云服务器,中断整个同步过程。”
钟离的目光转向林晚秋,那道疤痕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凝重:“但这么做的代价是,作为脉冲核心的引导者,你必须直面‘真实之眼’的终极反噬。系统为了自保,会强制剥离你所有的个人情感与记忆,将你彻底格式化为一个绝对理性的‘观察者’。你可能会……永久丧失自我认知。”
成为一个活着,却不再是“林晚秋”的执剑者。
林晚秋看着屏幕上那些扭曲的数据流,仿佛看到了无数张正在变得麻木、顺从的脸。
她没有丝毫犹豫。
她将那柄被掏空了电池的地质锤,用力插入矩阵中枢一个预留的接口。
金属交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同时,她按下了自己终端上,与那枚引爆盒绑定的启动程序。
【钢筋雷管延时脉冲引爆程序已启动。】
【倒计时:29:59】
她闭上双眼,放弃了抵抗。
任由真实之眼开始疯狂抽取、格式化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碎片。
陆承宇的微笑、父亲的背影、母亲的眼泪……一切都在迅速褪色、崩解。
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一幅画面。
那是她刚来青禾镇支教的第一天,在破旧的教室里,一群衣衫褴褛却眼睛雪亮的孩子,将她团团围住。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脸问她:“老师,书上说坏人都会被抓起来,是真的吗?”
她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蹲下身,无比笃定地回答:“是真的。只要还有人愿意,一直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
这句话,成了她在这片意识的狂风暴雨中,唯一的锚点。
三十分钟后,工地深处,一声沉闷的巨响撕裂了地壳。
爆炸引发的剧烈地壳运动,通过深埋的钢筋结构传导至廉政公寓楼顶。
整座能量矩阵在瞬间的超频共振下,爆发出了一团耀眼的白色电光!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电磁屏障,如神罚般瞬间覆盖了整个青禾镇。
所有电子设备发出一阵尖锐的悲鸣,随即陷入死寂。
远在省城的数据中心,代表青禾镇记忆云的服务器集群,在一秒内,全面宕机,冒起焦糊的青烟。
天台上,一切归于沉寂。冲击波掀起的尘浪缓缓落下。
林晚秋跪倒在焦黑的钢架之间,口中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喃喃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林晚秋……林晚秋……”
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在努力记住自己存在的第一个符号;又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生怕它从嘴边逃走。
钟离走上前,将一份文件递到她面前。
是苏敏在被捕前,主动上传到他这里的最后一段视频。
画面里,苏敏抱着周明远的照片,脸上没有了那种殉道者般的疯狂,只剩下无尽的哀伤。
她对着镜头,轻声说:“我不是要掩盖腐败,我只是……只是不想让这个世界,忘记他也曾活过。”
林晚秋没有任何回应。
她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仿佛已经听不懂这些夹杂着爱恨的话语。
远处,天际线被撕开一道口子。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精准地照在她胸前。
那枚被她当做吊坠的地质锤上,系着锤头与锤柄的、最后一根极细的金色丝线,在此刻悄然断裂。
风起,金线被吹向看不见的远方。
而在她心底深处,那个一直以来或冰冷、或警告、或叹息的“真实之眼”,第一次,陷入了漫长得如同永恒的沉默。
这片被强行按下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脉冲爆发后的第七个小时,无人知晓的青禾镇卫生院地下,那间本该彻底断电的ct室里,一排指示灯,在黑暗中再度亮起,闪烁着幽蓝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