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确实来了,却没能驱散地底渗出的寒意,仿佛整个小镇都正在被悄无声息地开膛破肚,准备迎接一场浩大而精密的外科手术。
主干道被连夜竖起的蓝色施工围挡切割得支离破碎,上面印着刺眼的白色大字:“市政管网升级,请绕行”。
一夜之间,青禾镇变成了巨大的工地迷宫。
林晚秋压低了灰色工装的帽檐,肩上扛着那柄沉重的地质锤,锤头用脏污的帆布包着,只露出冰冷的金属握柄。
她混在一群真正赶工的工人中,凭借胸前伪造的“承安集团质检员”胸牌,几乎没遇到任何盘问,便顺利走下了一个敞开的地下管网入口。
湿冷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一股微弱的臭氧味道,那是高压设备运行时特有的气息。
她手中紧紧捏着一张折叠得起了毛边的旧图纸,是昨夜陆管家冒着巨大风险,从陆承宇书房的保险柜里取出来塞给她的。
那是陆承宇少年时参加一个建筑设计比赛的初稿,主题正是青禾镇的未来综合管廊。
图纸的右下角,有一行秀气的铅笔字,带着少年人的骄傲:“爸爸说,真正的工程要经得起十年后的雨。”
她指尖摩挲着那行字,心脏猛地一缩。
她展开图纸,借着头顶应急灯昏黄的光线,将其与脑中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扶贫项目资金流向图进行比对。
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念头浮现——这些由少年天才勾勒出的、错综复杂的地下钢索走向与支撑结构,竟与那笔被贪墨的扶贫款在账目上层层转移、最终消失的路径,惊人地重合。
就在此时,她左眼深处传来一丝微弱的尖锐刺痛。
并非过去的撕裂感,而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某个沉睡的神经元。
视野并未改变,但世界在她眼中被瞬间重构。
前方三米处,一个工人正背对着她,用一块抹布费力地擦拭着一根粗大的通风管道。
在他的脖颈皮肤之下,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网络赫然浮现。
无数比发丝更纤细的黑色数据流,如诡异的藤蔓,从他后颈的皮肤渗入,沿着脊椎向下蔓延。
那是被“钢索囚笼”网络强行接入的标记。
林晚秋放缓脚步,蹲下身,借着打开工具箱的动作掩盖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
那工人正是王铁柱。
他嘴里一直在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混沌:“不是我……不是我写的……我不记得写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几乎是虔诚地盯着通风管道上的一道刻痕。
那刻痕极深,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上去的,两个字——“真相”。
字迹的边缘因反复擦拭,已磨损出暗沉的铜绿色泽。
林晚秋佯装检查接口螺栓,指尖看似无意地轻轻触碰到了那道冰冷的刻痕。
刹那间,真实之眼彻底爆发,全新的能力——“空间映射”——骤然展开。
她“看见”了。
整个地下管网在她眼中不再是水泥与钢铁的死物,而是一具庞大的、正在搏动的活体。
无数蓝紫色的能量流沿着密布的钢索奔涌、交汇,如同一张覆盖全镇的神经脉络。
而在网络深处,一个异常明亮的节点正像心脏般收缩、舒张,每一次搏动,都向全镇的每一个终端——每一个被接入的居民——辐射出无形的、扭曲的记忆波。
这宏大而恐怖的视野只维持了七秒。
剧烈的头痛如潮水般袭来,她眼前一黑,脑海中一段属于自己的记忆画面应声崩塌,化作纷飞的碎片。
她再也记不清,十年前,她作为支教老师,在那个简陋教室的黑板旁,亲手贴上的那首诗,究竟是什么了。
她死死咬住嘴唇,腥甜的血味让她勉强维持着清醒。
就在她强压眩晕,试图站起身的瞬间,一个穿着褪色红裙子的小女孩,从管道的转角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赤着脚,踩在地面薄薄的积水上,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是林小满。
却又不像她记忆中那个爱笑的小跟屁虫,她的脸庞没有血色,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
“老师,”幽灵般的少女抬起手,指向东南方向的管网深处,“他们把你的名字,变成坏人的开始。”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像被风吹散的雾气,消失在潮湿的空气里。
坏人的开始?
林晚秋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档案馆写下的“见证人:林晚秋”,本是为历史钉上最后一颗棺钉,却被苏敏利用,篡改成了这场巨大记忆清洗行动的“污染源”和“罪证”。
在被扭曲的集体记忆里,她林晚秋,成了那个为了给父亲翻案而伪造历史的疯子。
她咬紧牙关,不再迟疑,循着林小满所指的方向快步前行。
在穿过一个废弃的检修通道时,她发现一段早已被图纸标记为“停用”的支线管道,竟被重新接驳。
接口处缠绕着几圈崭新的建筑用信号线,上面一个不起眼的LoGo清晰可见——是承安集团特供给核心项目的专用标识。
陆承宇……
一个更可怕的推论在她脑中成型:苏敏并非独自行动。
她找到了陆承宇当年的设计模型,利用了承安集团最顶尖的技术,将这本该造福小镇的管廊设计,重构成一个巨大的钢索共振网络。
她把整个青禾镇,变成了一个用以嫁祸和围猎林晚秋的反向监察陷阱!
她抵达了管网的核心区域。
这里比任何地方都要空旷,巨大的主承力钢索像森林巨蟒般盘踞在穹顶之下,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嗡鸣。
林晚秋停下脚步,从帆布袋中抽出地质锤。
她走到第三根主承力钢索前,抬手用锤柄在上面“当、当、当”地轻敲了三下。
这是父亲在她很小时教她的土法测震,用最简单的物理方式,判断大型结构的内部疲劳度。
微弱的共振沿着钢索传递开去。
然而,这单纯的物理震动,竟意外地、精准地干扰了局部区域的记忆信号传输。
一瞬间,从远处不同的管道深处,隐约传来了几声被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呼喊。
“我记得!我记得林书记来查过账本!”
“他们骗我们签字……那不是营养品!”
声音很快被更强的嗡鸣声压制下去,但已经足够了。
这证明村民们的深层意识并未被完全抹除,它们只是被囚禁着。
林晚秋眼中燃起一丝决绝的火焰。
她迅速拧开地质锤的锤头,露出里面隐藏的微型高频电流发生器——这是她以防万一改造的最后底牌。
她飞快地将输出频率调整到与钢索固有振动频率同步,准备制造一次定向的、小范围的电磁脉冲,瘫痪这个节点。
就在这时,头顶的通风口格栅上,一张纸片悠悠飘落,正好落在她脚边。
是陆管家留下的日记残页。
泛黄的信纸上,是陆承宇少年时稚嫩的笔迹:“明远说我妈送来的药粉味道很怪,我们偷偷把一瓶埋在了老槐树下……他说他长大要当科学家,研究出这是什么。”
周明远……药粉……老槐树……
林晚秋将这页薄薄的日记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烙铁。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启动装置,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危险气流从她身后袭来。
她猛然转身。
真实之眼捕捉到了此生未见的最骇人景象。
前方那面由无数钢索组成的墙壁,竟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无声无息地向上掀起。
幕布之后,并非冰冷的岩壁,而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全息控制台。
幽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无数数据流瀑布般垂落。
苏敏就站在控制台的中央。
她的脖颈与四肢,被无数黑色数据线如藤蔓般缠绕、刺入,连接着整个系统。
她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如同两颗蒙尘的玻璃珠。
她自己,也已成为这个庞大系统的一部分,一个没有人格的处理器。
而在控制台的最中央,那能量流最汇聚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枚锈迹斑斑的纪检徽章。
那是父亲的遗物。
此刻,它正被无数细密的能量线包裹,改造成了整个记忆干扰网络的核心。
徽章背面那行“清者自清”的铭文,已被激光重新蚀刻,扭曲成了三个血红的大字:
“清者自污”。
林晚秋举起了地质锤,手臂却重如千钧。
也就在这一刻,一个稚嫩而飘忽的童音,仿佛从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老师,你还记得我们吗?”
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颤。
穹顶之上,那无数钢索的末端,一根根极细的金色丝线悄然垂落,带着金属的冷光,如一张缓缓张开的蛛网,朝着她蔓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