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后的山道还带着潮气。
那场在破屋外的硬碰之后,沈家的人被逼退,血迹还没干透,林清崖当场就下了决定:“这地方撑不了多久,沈家会回来。我们转点,去林家正院。”
顾星阑没逞强。
他清楚,今晚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沈家已经不把他当“新贵”,而是当成“要么踩死,要么后患无穷”的变数,这意味着后面每一步,都是明枪暗箭的叠加。
他更清楚一点:从这一刻开始,他不是单兵作战了。
……
天色将明时,车子驶入北山。
曜阳北山之麓,不是别墅区、不是度假区,而是一片肉眼看上去“普通”的老院群。青瓦、木梁、青石小径,门楣甚至有些旧。但只要仔细看一眼院墙转角,你就会明白这地方不简单——暗桩、护线、感应,全是专业的。
林家,不在城里抢镜头,也不在商会露脸,但在曜阳圈子里,真有几个人敢说一句“林家欠我的”。
院内最里侧,是一间独立医馆。推门进去,药香压住了山雾,沉木的味道混着草根的苦意,安静得像隔断了尘世。
顾星阑醒来时,就是在这里。
他睁眼那一刻,意识先回笼,再落回身体——胸口的疼还在,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整个人往下坠”的死亡感,而像一团低烧,被牢牢按在某个范围里。
他低头。
他的胸口贴着几枚细小的金色针,针身不再是普通银的冷亮,而是隐隐带着一层温润的暗金流光,像在缓慢呼吸。
“别乱动。”
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清崖坐在床侧,手里托着药碗,眼神还是那副标准的“我不耐烦,但我还是压着脾气守着你”的清冷。
“你命很硬。”他说,“再晚半刻,锁魂蛊的回钩就扎进心脉了,到时候我也拉不回来。”
顾星阑撑了撑身,喉咙发干,却仍能开口:“多谢。”
“别说谢。”林清崖淡淡,“我们林家,救的是能活下去还会出手的人,不救烂泥。你至少证明了你不是烂泥。”
“评价挺高。”顾星阑笑了一下。
“自信点,”林清崖抬了抬下巴,“你配得上更高评价。”
话说得淡,却是实话。
顾星阑垂眸,再看胸口的那些金针:“这是什么?”
“灵针。”林清崖道,“我们林家内传的回天针阵。遇到那种‘不是简单中毒,而是有人直接冲你命脉下手’的场面用的。能稳住心脉,重接气机。”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那么好听的真话:“动一次,折我三年寿。”
顾星阑沉默两秒,认真道:“我会还的。”
“行。”林清崖不矫情,“我记账。”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醒了?”一道熟悉又柔和的女声响起。
顾星阑抬头。
林安雨推门而入。
她没穿职场那套干练衬衫,而是换成素浅的长裙,头发没有完全挽起,只半束在后,露出颈侧那抹干净的线条。跟他之前认识的“星曜投资部的分析师”不太一样——少了锋利,多了沉静。
也多了疲惫。那种两天没睡,靠意志硬撑住人的疲惫。
她的视线在顾星阑脸上停了一瞬,眼底那一抹压得很深的情绪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别乱动。”她轻声道,“你现在只是没死,不是恢复。”
顾星阑看了她几秒,开口道:“你是……”
“她是我亲妹妹。”林清崖打断,像把该说的干脆甩出来,“林家内脉,林安雨。”
顾星阑:……
不是堂妹,不是外援,不是巧合认识。是亲妹妹。
很多之前想不通的细节,此刻全都对上了:
她对政策和批文的敏感,她对各家势力的判断,她对沈家的警惕——甚至她在某些节点做出的“提前提醒”,从来不像一个普通职场人能拿到的情报。
“也就是说,”顾星阑慢慢道,“你,一直都在林家的人网之外活动。”
“准确说,我是林家摆在明面以外的那只手。”林安雨看着他,目光很稳,“我们不走官场,不混资本圈,所以必须有人去和那些人说话、接触、试探,确认谁是敌,谁能拉。”
“这是我这些年的工作。”
她停了一下,压低声音,认真道:“也是我接近你的最初原因。”
房间安静了半息。
这句话她说出口,就意味着一件事——她没有绕他。
林清崖没插话,像是在刻意给这两个人空间。
顾星阑点了点头:“我听得懂。”
“不过——”林安雨的声音轻了半寸,“后来有些东西,不在计划里了。”
这句就没往下说。
她没说“喜欢”或者“信任”,她的性子不会说这种没转圜的词。但她的眼睛在说:我现在站你这边,不是因为林家让我,是因为我自己认的。
顾星阑没继续逼。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在对的话题上用力挤的人。他只轻轻换了个话题:“沈家?”
“还没走开,只是换了方式。”林清崖沉声,“赵家倒了,沈家必须站出来把格局压回他们手里。你动了第三标段西口,等于动了旧改的阀门。按曜阳的旧规矩,只有四大家族能碰那口阀。你伸手,就是在告诉他们——这个城的规矩,该改了。”
“所以他们直接下杀手。”
“所以他们还会再来。”林安雨接了后半句。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把你带回林家正院。”林清崖道,“一来这里防线足够厚,二来——”
他看了顾星阑一眼,“三老已经决定要见你。”
“三老?”顾星阑问。
“林家老爷子,”林安雨轻声道,“林鹤年。”
“你可以当成,是现在还撑着林家的那根真正的骨头。”
“他不会随便见外人。”林清崖说,“更不会见一个刚刚把沈家给惹到要下死手的人。”
“但他要见你。”
“所以,午后进正院,规矩我来扛,你别硬来。”
顾星阑轻轻点头:“明白。少说话,多听。”
“聪明。”林清崖站起身,提起药碗,“再喝一碗。别撑场面了,你现在还虚得很。”
顾星阑接过,仰头一口闷下去,苦得眼角都轻轻一颤。
林安雨忍着笑:“你还挺配合。”
“配合医生,能活久一点。”他放下碗,淡淡道,“我现在很珍惜命。”
——
午后。
林家正院。
北山的风绕过松柏,带着清苦的药气。主院并不张扬:青瓦檐下悬着旧匾,院里是老石灯、一方小水池,以及几株不显山不露水的梅骨桩。没金碧辉煌,没大理石浮夸。但整片院子有股沉稳的压迫感——像你踏进来的一瞬,就有人在看你,同时也在判断:你是救得住的伤,还是该切掉的坏肉。
堂门一推开,檀木香扑面而来。
主位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靠椅上,穿着极简单的深青长衫,背不驼,眼不浑。眼神,尤其锋利。
两名林家弟子分立左右,气息沉稳到不像“学医”的,更像是“护脉”的。
“人到了?”老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到了,爷爷。”林安雨收敛起平日的自在,规矩站到一侧。
顾星阑向前一步,拱手:“林老。”
白发老者上下打量了他很久,很久。
不是看外貌,而是“看气血,看神色,看骨劲”。那种目光,几乎让人有种被剥层皮的错觉。
半晌,老者点了点头:“心脉稳,气机虽乱但未散,神识还在。嗯。清崖没白救。”
一句“没白救”,算是承认了“值”。
林清崖抬了抬下巴,没说话,但眼神明显松了一分。
老者收回视线,语调慢慢压低:“顾小友可知,自己如今在什么局里?”
顾星阑沉默两秒,平静开口:“赵家倒了,权力真空出来。曜阳这座城的资源分配正在重排。沈家要吞港务线,把旧改‘阀门’重新封回四大家族手里。林家,一直在避世,可药线、暗线正被沈家一点点卡。这个节骨眼,我不是被当新朋友,我是被当棋子——甚至是当诱饵的。”
这段话说得很直接。
大厅安静了半拍。
林鹤年老爷子的嘴角,缓缓勾了一下:“识局。”
他看向林安雨:“雨。”
“爷爷。”
“你之前说,这小子可能是林家的转机,我还不信。”老爷子淡淡开口,“现在看来,你没夸大。”
林安雨轻轻点头,眼神像终于卸下一口气。
老爷子继续道:“顾小友,老朽问一句,你可明白你如今的生死不只是你自己,也是我林家的风向?”
意思很清楚:
如果林家今天站你这一边,沈家一定会把刀抬到林家脖子上;如果林家后退一步,那从此你死活和林家无关。
站,还是不站?林家决定之前,要听你的回答。
顾星阑直视老者,语气很平静:“我明白。”
“那你打算怎么还?”
“很简单。”顾星阑道,“我撑起一条线。”
“哪条线?”老者问。
“沈家最爱的命根子。”顾星阑慢慢道,“钱路。”
他抬眸,目光如刀:“我不是来要林家替我扛刀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我可以把沈家的钱路,一点点撕开给你们看。”
他顿了顿,轻声补上一句:“前提是,我们站在一边。”
主堂里,空气像被什么轻轻震了一下。
林清崖的眉峰,第一次动了。
林安雨的手,缓缓攥紧。
林鹤年老爷子盯着顾星阑,沉默了足足三呼吸,忽然笑了一声,笑意从满是褶纹的眼角里炸开。
“好,好得很。”
他轻轻敲了敲扶手:“今晚再谈。”
“从现在开始,你先算半个林家的人。”
“至于是不是‘自己人’,要不要让你拿林家的旗子走出去——我得再看一夜。”
“你撑得住这夜,我给你答复。”
这句话,说得既狠又准。
——今晚之后,要么林家把他当“正式盟友”,要么……就此止步。
顾星阑躬身:“明白。”
老爷子摆手:“都退下。”
三人告退。
走出正院时,暮色正压下来,竹影被风吹得一阵阵起伏。
林安雨轻声对他道:“今晚别乱跑,林家虽然护得住你,但沈家的探子不一定只想看你活着。”
“还有一件事。”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你撑过今晚,明天爷爷会做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林家,是不是公开站队你。”
顾星阑轻轻呼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是关键点。
这不是简单的“救命情分”,是下场,是入局,是把林家的名、林家的药线、林家的暗线,全部压出来,摆在曜阳这张盘面上,跟他顾星阑绑在一条线上。
若林家真下这步。
曜阳,从此就不是“四大家族守规矩”这么简单的地方了。
是“第五股势力正式抬头”的地方。
而他,会是那面旗。
他转过身,看向林清崖和林安雨,语气平静却极锋利:
“我撑得住。”
“你们,准备好了吗?”
风过竹林,夜色压城。
答案,要在这一夜里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