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为无垠的冰原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色。
覆盖大地的符阵网络并未因白昼的到来而消隐,反而像一张巨大的活体脉络图,幽幽地闪烁着,每一次明灭都仿佛与地心深处的某个存在同步呼吸。
齐书沅依旧静立于黑石碑的顶端,姿态如同一尊融入风雪的雕像。
然而,她平静的外表下,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
左眼中那枚精致的星辰符纹,此刻正灼热如烙铁,将一股汹涌的信息洪流直接灌入她的神识之海。
那不是单一的声音,而是成千上万个心声的合奏。
她听见艾尔维斯心中翻涌的悔恨,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焦木,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每一声都带着无法挽回的痛楚。
她听见塔莉亚体内回荡的思念,宛如永不停歇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她灵魂的海岸,温柔而绝望。
她甚至能穿透数里之遥,听见远在营地边缘,在母亲怀中熟睡的孩童梦境里,那些细碎无意义的哭声交织成一首悲伤的歌谣。
这股庞杂的情绪洪流几乎要将她的自我意识冲垮。
齐书沅猛然闭上双眼,眼睫微颤,神识在瞬息之间筑起三重坚固的“凝神壁”,如同在咆哮的大海中强行建立起三道堤坝,这才勉强将那股足以逼疯任何人的喧嚣隔绝在外。
一直安静蜷缩在她脚边的机械造物小舟,此刻却轻轻蹭了蹭她的脚踝。
它的机械合成音带着一丝奇异的空洞感,低声提醒道:“你在听所有人……可谁在听你?”
齐书沅沉默了片刻。
她明白小舟的意思。
在这张巨大的共鸣网络中,她成了所有情绪的接收中枢,但也意味着她自己的心绪一旦有丝毫波动,便会通过网络瞬间放大,传递给每一个连接者,造成难以预料的群体共振。
她不能有悲伤,不能有恐惧,甚至不能有片刻的软弱。
她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新绘制的符箓,纸质温润,朱砂鲜红。
她将这枚“匿情符”轻轻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符箓触及肌肤,便化作一道微光隐没不见。
这不是为了防御外敌,而是为了锁住自己,防止她的情绪泄露,引发一场席卷所有人的心灵风暴。
冰湖边,艾尔维斯独自走着,寒风吹乱了他银白色的短发。
他手中紧握着那柄名为“净世”的短刃,决心将它,连同它所承载的痛苦记忆,一同彻底埋入这万年不化的冰层之下。
然而,就在他即将动手的那一刻,刀身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刀身上那道细微的裂痕中,竟渗出一缕缕暗红色的雾气。
雾气在空中扭曲、凝聚,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少女虚影——那是他妹妹临终前的模样。
她哀求般地伸出手,声音飘渺而悲切:“哥……别丢下我。”
艾尔维斯全身瞬间僵直,如同被冰封。
他左眼的灵视在这一刻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那是净化之力即将失控的征兆。
他体内的本能狂啸着,要他拔刀,将眼前这个由怨念构成的幻影彻底斩灭。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淡金色的符线破空而来,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颤动的刀身。
是齐书沅,她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屈指一弹。
符线引动了脚下尚未完全平息的“归源导引阵”的余韵,那团怨念雾气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再挣扎,而是缓缓地、顺从地被导入地下的深层岩脉之中。
齐书沅缓步走近,她的声音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不是回来了,是你不肯让她走。”
艾尔维斯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滚烫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瞬间在酷寒中凝结成冰。
这是他妹妹死后,第一次任由那灭顶的悲伤将自己完全吞没。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左臂上那枚复杂的归源印记微微发烫,一道全新的细纹竟从印记的边缘自主延伸出来,在肌肤上勾勒出一个温柔的、半拥抱的姿态。
与此同时,黑碑残骸前,塔莉亚正盘膝而坐。
她双手轻抚着粗糙的石面,试图延续昨夜那能够引动共鸣的古老吟唱。
但当她张开嘴,准备发出第一个音节时,声音却戛然而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惊恐地睁开双眼,骇然发现自己皮肤下的符纹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逆向流动。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她的指尖上,正浮现出一个个陌生的、扭曲的图腾。
她认得那个图腾,正是瑟琳娜在昏迷中用尽最后力气画下的——“起源之战反转节点”!
一道身影疾速掠至她身前。
齐书沅眼神凝重,以神识探入塔莉亚体内,立刻察觉到一股微弱却无比顽固的意识流,正借由刚刚建立的共鸣网络,从某个未知的源头反向渗透而来!
“断!”齐书沅低喝一声,双手疾速结印,一个精巧的“断联阵”瞬间布下,强行切断了塔莉亚与其他所有心蚀者的精神连接。
紧接着,她并指如剑,在塔莉亚眉心轻轻一点,一枚蕴含着强大镇压之力的镇魂符烙印而下。
塔莉亚身体一软,昏睡过去,但她的嘴唇仍在无意识地翕动,喃喃吐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古老语言:“……他们不是敌人,是我们……忘了的名字。”
齐书沅将塔莉亚安置在符阵庇护圈内,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边缘已经出现裂纹的“空灵符”,置于掌心。
符纸微微颤动,那个属于莫恩的、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自裂纹中浮现:“你以为你封印了我?不,是你亲手打开了第一道门缝。”
她冷眼看着符纸,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若你想夺舍,尽管来试试。”
莫恩却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仿佛来自亘古的星空。
“我要的不是一副脆弱的躯壳……是见证。”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你们的祖先筑起高墙,将一切隔绝了千年。如今,终于有人愿意从里面打开一扇门。我只是……不想再独自听见群星的哭泣了。”
话音落下,符纸之上,一行银色的古文字缓缓浮现,如同流淌的水银:“想看真相吗?去听最深的沉默。”
齐书沅凝视着那行字良久,最终将这枚危险的符箓重新收回怀中。
她知道这是陷阱,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
但她同样清楚,如果不亲自踏入这个陷阱,她将永远无法真正掌控这股已经失控的力量。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齐书沅在营地中央焚起一炉凝神香,盘膝结印。
她咬破指尖,以自己的精血为引,在浩瀚的识海深处,开始构筑一座复杂无比的“反蚀结界”。
她不再被动地等待入侵,而是决定主动出击。
结界构成的瞬间,她放开了一丝神识,如同鱼饵,主动牵引那股一直盘踞在黑碑深处的低语,将其缓缓导入自己的结界之内。
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
幻境初开,是一片没有星辰的、纯粹的墨色夜空。
夜空中央,悬浮着一座宏伟的倒悬城市,城市中所有的建筑,竟都是由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拼接而成,光影流转,瑰丽而诡异。
她踏空而行,走向那座记忆之城。忽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猛然转身,在那一刹那,呼吸几乎停滞。
只见另一个“齐书沅”就站在不远处,和她一模一样。
只是对方身上那件熟悉的符师袍染满了早已干涸的血迹,手中紧紧握着一枚古朴的、象征着关闭某扇“大门”的符钥。
那个“她”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对方缓缓抬起手,指向她的胸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说你是来救他们的……可你还记得,当年你亲手关上门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句话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齐书沅的神识核心。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整个识海剧烈震荡,那座刚刚构筑完成、坚不可摧的“反蚀结界”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而在现实世界里,盘膝静坐的她,嘴角缓缓溢出一缕鲜血。
蜷伏在她脚边的小舟猛然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充满警示意味的嘶叫。
它那双冰冷的机械瞳孔中,清晰地映照出齐书沅的脸庞——她左眼中的星辰符纹,正挣脱了眼眶的束缚,化作无数道诡异的绿色丝线,缓缓蔓延,攀上她苍白的半边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