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默许下的细微松动,如同给即将窒息的鱼儿注入了一缕含氧的活水,让汀兰水榭得以短暂喘息。小芸采购原料不再如之前那般步步惊心,虽仍需谨慎分散,但至少能买得到,能运得回。
然而,周文博的打压并未真正停止,只是从明面上的全面封堵,转向了更阴险的步步紧逼和暗地里的搜寻。他像一头被激怒却又暂时找不到目标的困兽,更加焦躁地四处嗅探,爪牙依旧锋利。
这股压力,并未直接作用于深藏苏府后院的汀兰水榭,却不可避免地传导至与之相连的最脆弱的一环——张寡妇。
张寡妇本是西城根下最普通的贫苦妇人,丈夫早逝,独自拉扯一个半大孩子,靠着给人浆洗缝补和偶尔接些零碎活计勉强糊口。能接到苏挽月这份研磨珍珠粉的活计,工钱给得厚道,结算又爽快,对她而言不啻于天降甘霖。她感激涕零,做事也格外卖力仔细,将那份沉默的感激都研磨进了日益精细的珍珠粉末里。
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很快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打破了。
先是常有陌生的面孔在她家破败的院门外晃悠,眼神不善地朝里打量。接着是她那在街面上跟着小混混瞎跑的儿子,有两次鼻青脸肿地回来,支支吾吾地说是不小心摔的,可那伤痕分明是被人打的。最后一次,是两个穿着体面却眼神凶悍的男人直接堵在了她回家的巷口。
“听说,你最近接了份好活计?研磨珍珠粉?”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问,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她惶恐的脸上刮过。
张寡妇吓得腿肚子发软,手紧紧攥着衣角,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没……没有……官爷您误会了,我就是……就是接些缝补的活儿……”
“缝补?”那人嗤笑一声,猛地逼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威胁,“少给老子装糊涂!西城根这一片,有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爷?有人看见你常往城南跑,回来就关起门来捣鼓东西!说!是给谁干的?东西送去哪儿了?”
张寡妇脸色惨白如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喉咙。她只是个最底层的妇人,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周家的名头她隐约听过,那是她一辈子都够不着的天大的人物,现在竟然找上了她!
“我……我真的不知道……就是一个……一个面生的小娘子让我磨的,磨好了就……就放在城隍庙后墙的破洞里,她自己会来取……我……我从没见过她真容,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吓得语无伦次,几乎是哭着说出了部分实情,这是小芸与她约定的交接方式,极其隐蔽,但她此刻在极度的恐惧下,已然守不住这秘密。
那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又觉得这胆小如鼠的妇人不像在说谎。
“听着,”那人恶狠狠地揪住她的衣领,“以后那女人再来找你,或者你有任何她的消息,立刻到周府后街找刘管事报告!若是敢隐瞒不报,或者再敢接她的活儿……”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她家徒四壁的屋子,“你和你那宝贝儿子,就等着好看吧!”
扔下这句威胁,两人才扬长而去。
张寡妇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不懂什么商业竞争,只知道她惹上了天大的麻烦,随时可能家破人亡。
接下来的两日,她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她跳起来。研磨珍珠粉的活儿她再也不敢碰了,之前磨好的一小包,她也不敢再去城隍庙交割,仿佛那包粉末是烫手的山芋,随时会引来杀身之祸。
小芸按约定时间来到城隍庙后墙,伸手去摸那处破洞,却摸了个空。她心中顿时一沉。又耐心等了一个多时辰,依旧不见张寡妇的身影,也不见研磨好的珍珠粉。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张寡妇为人老实,对这份活计看得极重,绝不会无故爽约。
小芸立刻警觉起来,她没有直接去张寡妇家,而是绕到附近,找相熟的街坊旁敲侧击地打听。那街坊见她眼生,本不愿多说,但小芸机灵地塞了几个铜钱,又谎称是张寡妇远房亲戚来寻她有事。
那街坊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快别去找她了!她家这两天不太平,好像惹上什么麻烦了,总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她家门口转悠,她自己也吓得跟什么似的,门都不敢出。”
小芸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周家的人,果然从最薄弱的环节下手了!
她不敢久留,立刻匆匆赶回汀兰水榭,将情况一五一十地禀报了苏挽月。
苏挽月听完,沉默了片刻。窗外天色渐暗,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张寡妇的恐惧和退缩,在她意料之中。底层百姓面对豪强威胁,这是最本能也是最真实的反应。这不是忠诚与否的问题,而是生存与否的问题。
“小姐,现在怎么办?珍珠粉的供应不能断啊!而且,张寡妇她……她会不会已经把我们供出去了?”小芸焦急万分,声音里带着哭腔。内部一旦出现裂痕,往往比外部的打压更为致命。
苏挽月走到妆奁前,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钱袋,里面是早就准备好的、比往常多出三倍的工钱,又拿起一盒刚刚装罐、准备用于下一步计划的“霓裳”面脂。
“小芸,你再去一趟张寡妇家。”苏挽月的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不必躲藏,直接敲门进去。”
“直接去?”小芸惊愕,“万一周家的人还在附近……”
“他们刚威胁过她,短期内反而不会时刻蹲守,那样目标太大。现在正是间隙。”苏挽月分析道,“你进去后,不必苛责,先将这工钱给她,告诉她这是结算之前的工钱,并且,因为最近活计风险增大,以后的工钱,翻倍。”
小芸睁大了眼睛。
苏挽月继续道:“然后,把这盒‘霓裳’给她,告诉她,此物价值十五两白银,若能坚持做完接下来的活计,这盒面脂也归她。她可以自用,也可以转卖贴补家用。”
恩,要施得足够重,重到能抵消部分的恐惧。
“最后,”苏挽月的声音沉了下来,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也要明确告诉她。周家势大,但我们既然敢做,也并非全无倚仗。让她想想,若真将我们供出去,周家是否会真的放过她这个‘帮凶’?而我们若安然度过此关,她今日的退缩,又当如何?”
威,也要示得足够明确,让她看清背叛可能带来的后果,以及坚持可能获得的巨大收益。
小芸深吸一口气,努力消化着小姐的话。她明白了,小姐这是要恩威并施,既要安抚张寡妇的恐惧,用重利稳住她,也要点明利害关系,让她不敢轻易背叛。
“奴婢明白了!”小芸握紧了钱袋和那盒沉甸甸的面脂,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她再次冒险出府,凭着记忆找到张寡妇那低矮破败的家。她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并无明显盯梢的人后,才快速敲响了房门。
好半天,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张寡妇惊恐万状、憔悴不堪的脸。看到是小芸,她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关门。
“张嫂子!”小芸连忙抵住门,压低声音,“是我!你别怕,我是来给你送工钱的!”
听到“工钱”二字,张寡妇的动作顿了一下。小芸趁机挤了进去,迅速关上门。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压抑恐慌的气息。小芸不等她开口,直接将那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她手里,又拿出那盒精致的“霓裳”。
“嫂子,这是小姐吩咐给你的,之前的工钱结清了,还多给了赏钱。小姐说,知道你现在难处,以后的工钱,都按双倍算!还有这盒面脂,极其珍贵,市面上要卖十五两银子呢!小姐说了,只要你好好把接下来的活儿做完,这盒也归你!”
张寡妇看着手里那远超预期的钱袋,又看向那盒光是包装就知价值不菲的面脂,整个人都懵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十五两!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小芸看着她震惊的神色,语气放缓了些,但接下来的话却字字清晰:“嫂子,周家势大,我们都知道你怕。但你想,你若真把我们供出去,周家那样的人家,会放过知道内情的你吗?只怕到时候,你和你儿子更没好果子吃。”
张寡妇脸色唰地一下又白了。
“反之,你若信我们,帮我们度过这个难关,以后的好处绝少不了你的。我们小姐……也不是全无依靠的人。”小芸适时地透露出一丝模糊的底气,“你安心做事,更加小心些便是。下次交货,换个更隐蔽的地方,我会再告诉你。”
一番话,软硬兼施,利弊剖析得清清楚楚。
张寡妇看着手里的钱和面脂,想起周家的威胁,又想起小芸背后那位从未露面却手段大方、隐隐透着不凡的“小姐”,内心剧烈地挣扎着。恐惧仍在,但生存的渴望和巨大的利益诱惑,以及那一点对未知靠山的期盼,渐渐占据了上风。
她最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直流:“姑娘……我……我知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更加小心!求小姐千万别怪罪我……我绝不敢往外说半个字!”
小芸连忙扶起她,又仔细叮嘱了新的、更为隐蔽的交货方式和信号,这才匆匆离开。
返回汀兰水榭的路上,小芸的心依旧提着。张寡妇暂时稳住了,但这份忠诚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周家的威胁像一把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
底层合作的脆弱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任何一点外部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让这看似稳固的链条瞬间崩断。
苏挽月听到小芸的回报,脸上并无喜色,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知道了。继续下一步吧。”
她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内部的隐患暂时按压下去,但远未消除。而外部的压力,随着二皇子楚凌宸的注目,正在汇聚起更加汹涌的暗流。
危机四伏,如履薄冰。但她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