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被薄雪覆盖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宫墙之内显得格外清晰。苏挽月端坐在微微摇晃的青帷小车中,指尖冰凉,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素雅却用料讲究的冬装。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却隔绝不了那无孔不入的、属于皇权的肃穆与威压。
自侧门入宫,经过第一道宫禁查验后,马车便换由一名身着灰褐色内侍服、面容刻板如同石雕的太监引路。车速明显慢了下来,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天底下最尊贵之地的宁静。
苏挽月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味道,是冷冽的冰雪气息,混合着陈年木料、皇家特供的香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岁月沉淀下来的庄重与压抑。她轻轻掀开车窗锦帘的一角,目光谨慎地向外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耸得令人心悸的朱红色宫墙,墙体厚重,仿佛能将所有的喧嚣与生机都隔绝在外。墙头覆盖着皑皑白雪,金色的琉璃瓦在冬日黯淡的天光下,依旧折射出不容忽视的耀眼光芒,彰显着无上的权威。宫道宽阔笔直,一眼望不到尽头,地面铺设的巨石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积雪被清扫到两侧,露出青灰色的本体,干净得近乎冷酷。
偶尔有穿着统一服饰的低阶宫女或太监垂首敛目、步履匆匆地走过,他们的脚步轻盈而迅速,如同无声的影子,不敢有片刻停留,更不敢东张西望。等级森严的秩序,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远处,巍峨的宫殿群在雪雾中若隐若现,飞檐斗拱,层峦叠嶂,那不仅是建筑的宏伟,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巨大压迫,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渺小与敬畏之感。
这就是紫禁城。这就是天下权力的中心。
苏挽月的心跳,在这样的环境中,无法抑制地加速。她来自一个强调平等与自由的时代,即便穿越至此,在苏府后宅挣扎,与商场对手周旋,甚至面对皇子王爷,她都始终保有着一份来自现代灵魂的底气与疏离感。但在此刻,置身于这象征着封建皇权巅峰的所在,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个体在庞大国家机器面前的微不足道。这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道宫规,都可能轻易地将人碾碎。
她不禁想起第二卷末尾,萧煜那句“宫闱之内,我能插手的地方有限,一切还需靠你自己随机应变”。当时听来是提醒,此刻品来,却是沉甸甸的现实。楚凌宸将她推入这旋涡中心,是机遇,更是致命的考验。贵妃的召见,如同一场走在刀尖上的舞蹈,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苑外停下。引路的内侍尖细着嗓子,毫无波澜地通传:“苏四小姐,梅苑到了,请下车换乘软轿。”
车帘被从外面打起,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苏挽月定了定神,将怀中那个装有“霓裳”珍品的锦盒抱得更紧了些,这才弯腰躬身,扶着内侍伸出的手臂,稳稳地踏下车辕。
双脚落在清扫过的石板上,她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裙,确保仪容无误。抬头望去,只见宫苑门口悬挂的匾额上,写着“梅苑”两个清秀却不失风骨的字。院墙不高,依稀可见院内探出的几枝红梅,在白雪的映衬下,艳得夺目,为这肃杀的冬日宫墙增添了一抹难得的亮色与生机。
一辆两人抬的青色软轿已等候在旁。相较于宫外的马车,这轿子更为小巧精致,显然是用于宫内短途行走。
“苏四小姐,请上轿。”内侍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有劳公公。”苏挽月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有礼,却不带丝毫谄媚。她深知这些内侍看似卑微,却往往是宫中消息最灵通之辈,不可轻易得罪,亦无需过分讨好。
她弯腰进入软轿,空间颇为狭窄,仅容一人端坐。轿帘落下,轿夫稳稳地将轿子抬起,步伐均匀地向着梅苑深处行去。软轿的颠簸远比马车轻微,但那种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空间内、命运完全交由他人掌控的感觉,却更加清晰。
轿窗是薄纱制成,可以模糊地看到外面的景致。苏挽月透过纱窗,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路径。梅苑内部显然经过精心打理,虽是冬季,但松柏苍翠,怪石嶙峋,曲径通幽。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见一株或数株姿态各异的梅树,或红或白,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极具诗情画意。可以想见,在此处设宴,主人必是位风雅之人。
然而,苏挽月的心神却无法完全沉浸在这份雅致之中。她的脑海中飞速运转,回忆着临行前恶补的宫廷礼仪,揣测着贵妃的性情喜好,推演着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
“贵妃娘娘是已故端慧皇后的胞妹,膝下无子,在宫中地位超然……”萧煜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地位超然,意味着她可能无需刻意依附哪位皇子,但也意味着她的态度更为难测。她此次召见,是真的对“霓裳”感兴趣,还是仅仅出于对楚凌宸情面的敷衍?亦或是,有着更深层的目的,比如,借此观察各位皇子之间的动向?
软轿穿过一道月亮门,停在一处暖阁前。暖阁四周装着透明的琉璃窗,隐约可见里面已有数道人影。
引路内侍的声音再次响起:“苏四小姐,请在此稍候,娘娘片刻便到。”
轿帘掀开,苏挽月再次踏上地面。她深吸一口带着梅香的清冷空气,将锦盒换到左手,右手轻轻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挺直脊背,迈着符合闺秀礼仪的、既不急促也不拖沓的步伐,随着一名早已等候在暖阁外的宫女,向阁内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
她知道,从踏出软轿的这一刻起,考核就已经开始了。周围或许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暗处审视着她这个突然闯入宫廷视野的“商贾之女”。她不能露怯,不能失仪,必须展现出与“霓裳”品质相匹配的从容与气度。
暖阁的门被宫女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银炭暖意和淡雅熏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阁内陈设典雅,铺设着厚厚的地毯,角落的兽耳铜炉中炭火正旺。已有三四位身着华服的女子在内等候,看衣着打扮,应是官家小姐或是有品级的贵妇。她们听到动静,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落在苏挽月的身上。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比较,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苏挽月恍若未觉,她依着规矩,向引路宫女微微颔首致谢,然后才步入暖阁,在宫女指引的、一个相对靠后的位置安静坐下,将锦盒小心地置于膝上。自始至终,她眼帘微垂,姿态恭谨,却又不显卑微,仿佛只是来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她选择了一个既能观察全场,又不太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后,她并未主动与旁人攀谈,只是用余光快速地扫视了一圈环境与在场之人,心中已有了初步判断。这暖阁应是贵妃平日休憩赏景之处,陈设之物看似简单,却件件价值不菲,透露出主人不凡的品味。而在座的几位女子,虽衣着光鲜,但神色间或多或少带着些紧张与期待,看来今日这场“小宴”,并非简单的赏梅闲聚。
一位坐在靠前位置、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的少女,目光在苏挽月身上停留片刻,尤其在看到她膝上那个式样简单却用料考究的锦盒时,嘴角几不可察地瞥了一下,随即转过脸去,与身旁另一位小姐低语起来,虽听不清内容,但那神态间的优越感却显而易见。
苏挽月心中了然。看来,在这宫廷之中,身份的偏见无处不在。她这个“苏太傅庶女”兼“商贾”的身份,在某些人眼中,恐怕是与这梅苑格格不入的。
但她并不在意。她今日来此,凭的是“霓裳”的真材实料,而非家世背景。她只需等待,等待那个能决定“霓裳”乃至她自身命运的关键人物——贵妃娘娘的到来。
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逝,暖阁内只闻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苏挽月调整着呼吸,努力让有些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她想起现代时,第一次代表公司去竞标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也是在那样一个宽敞明亮却充满无形压力的会议室里,等待着对手和决策者的到来。那时的紧张与此刻何其相似,但不同的是,那时的输赢或许关乎职业生涯,而此刻的成败,却可能关乎身家性命。
这种认知让她的神经愈发紧绷,但同时也激起了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唯有迎难而上。
就在这思绪纷杂之际,暖阁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以及内侍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通传:
“贵妃娘娘驾到——”
阁内所有等候的人,包括苏挽月在内,立刻起身,整理衣冠,垂首敛目,依照礼制,恭敬地跪伏下去,迎接这位后宫之中地位尊崇的女人。
苏挽月的额头轻轻触碰到柔软的地毯,鼻腔间萦绕着熏香和羊毛织物混合的味道。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似乎在提醒她,真正的考验,此刻才刚刚开始。
命运的轨迹,就在这九重宫阙之内,等待着她的书写。而这一切,都源于她那不甘屈服于命运的现代灵魂,与这具古代身躯共同谱写的一曲——红妆乱江山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