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投出的“石子”,果然没有石沉大海。
就在账房风波平息后的第二日午后,一个苏文渊身边的长随来到了西院这处破败的小院。彼时,苏挽月正坐在院中一方矮凳上,就着天光,安静地缝补一件赵婉娘的旧衣。阳光勾勒着她低垂的、纤细的脖颈,显得格外温顺无害。
“二小姐,”长随语气还算客气,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老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小芸在一旁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苏挽月却只是缓缓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惶恐,声音细弱:“父亲……唤我?”
“是,二小姐请随小的来。”长侧身让开道路。
苏挽月放下针线,理了理身上那件虽然浆洗干净却依旧难掩寒酸的衣裙,对小芸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跟着长随,第一次踏入了苏府核心区域之一——苏文渊的外书房。
书房内陈设古朴雅致,充满了书卷气息。苏文渊并未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身藏青色家常直缀,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儒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带着洞悉人心的审视,落在苏挽月身上。
“女儿给父亲请安。”苏挽月依礼福身,姿态恭顺,头微垂着,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上。
“起来吧。”苏文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踱步到紫檀木太师椅前坐下,指了指下首的一张绣墩,“坐。”
“谢父亲。”苏挽月谢过后,才小心翼翼地在那绣墩上坐了半边,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上,一副聆听训示的模样。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苏文渊打量着这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女儿。瘦弱,苍白,眼神怯懦,与那日晨省时哭诉的模样一般无二。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女儿,竟然能间接解决连管家都头疼的陈年旧账?
“挽月,”苏文渊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前几日府中账房那桩旧案,你可曾听闻?”
苏挽月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些许茫然,轻轻摇头:“女儿……女儿平日只在院中照料母亲,鲜少外出,并未听闻府中具体事务。”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苏文渊目光微闪,不置可否,继续道:“无妨。只是管家用了种新奇的法子,名曰‘交叉核对’,竟将那笔糊涂账查了个水落石出。此法颇为有效,管家言乃从外间听来。为父好奇,你平日……可曾读过些什么杂书?或是听什么人提起过类似的说法?”
他终于问到了关键。他没有直接认定是苏挽月所为,而是迂回地试探。
苏挽月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苏文渊一眼,又迅速垂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带着不确定:“杂书……女儿倒是偷偷看过几本,多是些游记野史,还有……还有母亲早年留下的一本残缺的《货殖杂论》……”她杜撰了一本不存在的书,作为知识的来源。
“《货殖杂论》?”苏文渊挑眉,这书名他未曾听闻。
“是……是本很旧的书了,里面讲的都是些商贾之事,如何记账,如何盘库,如何分辨伙计是否忠奸……女儿当时只觉得新奇,便胡乱看了些。”苏挽月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意识到自己看了“不入流”的书有些羞愧,“那‘交叉核对’……女儿依稀记得,书中似乎提过类似的意思,说是处理经手人多的陈年旧账,需得‘分而问之,证物相佐,拼图还原’……女儿也不知是不是一回事,那日与小芸闲聊时随口提过两句,许是她听去了,又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她将一切归结于“偶然看过杂书”、“随口一提”、“下人传话”,完美地解释了她为何会知道这种方法,又为何会流传出去,同时维持了她“懵懂无知”的表象。
苏文渊听着她断断续续、逻辑却清晰的解释,心中的疑虑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奇。他这女儿,竟还有这等机缘?能看懂商贾之书,并且能理解运用?
“哦?‘分而问之,证物相佐,拼图还原’……”苏文渊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精光一闪。这概括,比管家转述的更为精炼准确!“看来你倒是看进去了。依你之见,此法除了查账,还可用于何处?”
这是一个考校,也是一个更深层次的试探。
苏挽月知道,真正展现价值、智取信任的时刻到了。她不能藏拙,也不能过于锋芒毕露。
她微微蹙眉,作思考状,片刻后才迟疑地开口:“女儿愚见……此法核心,在于‘分离信息源,构建证据链’。但凡涉及多人经手、职责不清、需要理清真相之事,或都可借鉴。比如……府中库房管理,若有物品遗失或损坏,便可分头询问所有可能经手之人,核对出入记录与实物;再比如……父亲衙门之中,若遇陈年卷宗证词矛盾,或也可用此法,分离涉案人员,独立询问细节,比对证物,或能发现被忽略的线索……”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现代审计和刑侦的基础理念,从后宅琐事引申到了朝廷公务层面!
苏文渊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库房管理!衙门卷宗!
这已远超一个深闺庶女应有的见识!她竟能由此及彼,联想到官场事务?这举一反三的能力,这看待问题的角度……
他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女儿,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自己以往,真的看走了眼?这并非一块顽石,而是一块蒙尘的璞玉?
苏挽月感受到他目光的变化,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怯懦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惊世之言”只是她无心之语。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但气氛已与刚才截然不同。
良久,苏文渊才缓缓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看来你倒是有些歪才。日后若再看到什么有趣的杂书,有所得,可来与为父说说。”
他没有明确的褒奖,但这句“可来与为父说说”,已然是一种态度的转变,是一种初步的、有限的认可和接纳。
“是,父亲。”苏挽月恭敬应下,心中一片平静。她知道,这第一步,她走对了。
“去吧,好生照顾你母亲。”苏文渊挥了挥手。
“女儿告退。”苏挽月起身,再次行礼,然后低着头,脚步轻缓地退出了书房。
直到走出很远,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西院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却带着锋芒的弧度。
初露锋芒,惊世之言。
父亲苏文渊心中,那名为“苏挽月”的印象,从今日起,将不再仅仅是一个卑微的、可随意忽视的庶女。
智取信任,虽仅一线,却已为她在苏府这潭深水中,撕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