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一句“时辰不早”,如同赦令,让暖阁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却也带来另一种形式的紧张——对最终“裁决”的期待。先前所有的展示、问答、试探,都将凝结为贵妃最后的表态,这表态将决定她们今日入宫是满载荣光还是黯然收场。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开始收拾茶盏点心,动作轻盈利落,训练有素。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系在贵妃身上,等待着她最后的发言。
贵妃端坐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众人,将她们脸上残留的兴奋、忐忑、失落与强装的镇定尽收眼底。她并未立刻说话,而是端起宫女重新斟满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叶,呷了一小口。这个从容的动作,无形中又将那份掌控感延长了片刻。
苏挽月垂手而立,心中澄明。她知道,贵妃正在做最后的权衡。赏赐不仅是对今日呈献之物的评价,更是对外释放的一种信号,关乎各方势力的微妙平衡。尤其是对自己,贵妃的赏赐将直接表明她对“霓裳”以及其背后所牵扯的(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被误认的)皇子势力的态度。
终于,贵妃放下茶盏,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今日雪景怡人,诸位带来的物件也各有千秋,本宫甚为欣慰。”她开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贯的雍容气度,“安远侯府柳小姐。”
柳如烟精神一振,连忙上前一步,脸上挤出最得体的笑容:“臣女在。”
“你安远侯府忠心可鉴,这副头面……用料考究,足见诚意。赏南海珍珠一斛,宫缎四匹,回去代本宫向你祖母问安。”贵妃的语气平淡,赏赐的珍珠和宫缎虽也是贵重之物,但相较于那副价值连城的宝石头面,以及柳如烟预期的“厚赏”,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甚至略带敷衍。尤其那句“用料考究,足见诚意”,听起来更像是评价一件贡品,而非对柳如烟个人的欣赏。
柳如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眼底闪过一丝屈辱和不解,但她不敢表露半分,只得强笑着谢恩:“臣女谢娘娘恩典!定当转达娘娘问候。”她退下时,脚步都有些虚浮,显然深受打击。
“翰林院王小姐。”
王小姐上前,姿态优雅。
“画艺精进,颇有清气,不负家学渊源。赏澄心堂纸百张,紫毫笔十管,望你勤加练习,更上层楼。”赏赐文雅,贴合其身份,且带有勉励之意,比给柳如烟的显得更有心意。
王小姐欣喜谢恩:“谢娘娘厚赐,臣女定当努力。”
“李家姑娘。”
李小姐紧张上前。
“苏绣技艺,巧夺天工,这屏风本宫很是喜欢。赏内造金线十绺,御用蚕丝百两,望你家技艺代代相传,发扬光大。”赏赐实用,直接助益其家传技艺,是极大的肯定。
李小姐激动得声音发颤:“谢……谢娘娘天恩!李家定不负娘娘期望!”
接着,贵妃又对其余几人进行了赏赐,皆是根据其呈献物品的特点和家世背景,给予了相应的、分量不等的赏赐。有人欢喜,有人失落,但总体都在预料之中。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尚未被点到名字的苏挽月身上。她是今日唯一得到贵妃亲口“名不虚传”赞誉的人,也是唯一产品被贵妃留下细察的人,她的赏赐,无疑将成为今日的焦点,也是贵妃态度最明确的体现。
柳如烟更是死死盯着苏挽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倒要看看,这个庶女究竟能得何等殊荣!
贵妃的目光终于落在苏挽月身上,停留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长一些。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考量,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苏四小姐。”
“臣女在。”苏挽月上前一步,依礼跪下。她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暖阁内静得落针可闻。
“你今日所呈‘霓裳’二物,确有巧思,效果亦是不俗。”贵妃的声音平稳响起,听不出过多情绪,“你年纪轻轻,能潜心钻研此道,不为浮华所惑,亦是难得。”
这番开场,是肯定的延续,但苏挽月的心并未放下,她知道“但是”可能就在后面。
果然,贵妃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告诫:“然,妆品之物,终究是锦上添花。女子立世,德言容功,容仪虽重,却非根本。你既为太傅之女,更当时刻谨记闺训,莫要沉溺于此等奇巧之物,忘了根本才是。”
这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原本有些期待的众人一愣。柳如烟更是差点冷笑出声,看来贵妃也并未真正高看这商贾之事!
苏挽月心中却是一凛。她听出了这话语中的双重含义。表面是告诫她不要玩物丧志,要注重女德,这是符合礼教的标准说辞。但更深一层,或许是在敲打她,不要因为“霓裳”的成功而忘了自己的身份(太傅之女,而非商人),更不要过于依仗此道卷入皇子们的纷争(“奇巧之物”可能暗指楚凌宸的扶持)。这是一种恩威并施的手段,在给予认可的同时,划下界限,提醒她恪守本分。
“臣女谨遵娘娘教诲!”苏挽月深深叩首,声音诚恳,“定当时刻铭记娘娘训示,修身养性,不敢有违闺训。”
她的反应迅速而恭顺,没有丝毫辩解或不满,这让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贵妃的语气缓和了些许,“看在你一片孝心初衷,以及这‘霓裳’确有些许可取之处的份上,本宫便赏你……”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斟酌赏赐之物。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宫造珠花一对,银丝炭二十斤。”
赏赐公布,暖阁内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骚动。宫造珠花,虽也精致,但相较于赏给柳如烟的珍珠宫缎、王小姐的文房四宝、李小姐的制绣原料,显得……太过普通了!甚至有些配不上贵妃之前那句“名不虚传”的赞誉。而那二十斤银丝炭,更是实用得过份,与风雅毫不沾边。
柳如烟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看来贵妃终究是看不起这商贾之事,这赏赐简直是种羞辱!她就知道,苏挽月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然而,苏挽月在微微一怔后,心中却是豁然开朗,随即涌起一股对贵妃深沉心机的敬佩与警惕!
这赏赐,太巧妙了!
珠花,是饰物,符合她呈献妆品的主题,但又是宫造中相对普通的一类,既不显得过分抬举,以免她成为众矢之的,也符合她“庶女”和“商人”的微妙身份,不会引人过度猜疑她与皇室的关系。
而银丝炭……这赏赐看似朴实无华,甚至有些“掉价”,但实则蕴含深意!如今正值寒冬,银丝炭是宫中上好的取暖之物,燃烧无烟,热量充足。赏她炭火,表面是体恤她“研究”妆品辛苦(毕竟调制需适宜温度),暗示贵妃认可了她“匠人”的实用性。但更深一层,炭火,代表着“温暖”和“生存之本”。这或许是一种隐晦的提醒:无论“霓裳”如何风光,生存和立足才是根本,而在这京城,尤其是在宫廷的注视下,她需要这份“温暖”来抵御严寒(即各方势力的倾轧)。同时,赏赐实用之物,也 subtly 将她与那些只知风花雪月的普通贵女区分开来,强调了她的“不同”。
这份赏赐,既给了她实质性的好处(珠花可戴,炭火可用),又压下了可能因过重赏赐而引来的嫉妒,更蕴含了告诫与期许,可谓一举数得!
“臣女,”苏挽月再次叩首,这一次,声音中带上了真正的感激与明悟,“谢娘娘恩典!娘娘赏赐,于臣女而言,恰如雪中送炭,铭感五内!”
她特意强调了“雪中送炭”四字,表明她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贵妃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似乎对苏挽月的反应颇为满意。
“起来吧。”贵妃淡淡道,“望你好自为之。”
“是,娘娘。”苏挽月恭敬起身,退到一旁。
至此,赏赐环节结束。贵妃的恩威并施,在这一对对珠花和一堆银丝炭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苏挽月知道,她今日,算是以一种超出预期的方式,成功地在这九重宫阙之内,迈出了艰难而关键的第一步。
而未来的路,正如这银丝炭所暗示的,既需要温暖与智慧来维系,也必将伴随着无处不在的严寒与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