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军情急报带来的震动,并未在朝堂的争吵中平息,反而如同不断蔓延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整个京城的上空。五十万两白银,二十万石粮食,对于一场可能爆发的国战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绥远城的周振虎接连上了三道请求增兵和补足军械的加急奏折,皆被萧景琰以“正在筹措”、“需谨慎行事”为由,留中不发。
萧煜被困京城,空有擎天之志,却无力回天。他只能通过隐秘渠道,将自己对狄虏战术的分析、对防线薄弱点的判断,以及一些应急的防御策略,传递给周振虎等人,叮嘱他们依地形固守,尽可能拖延时间。同时,他也开始暗中联络一些依旧忠于皇室、且对储君做法心存疑虑的勋贵旧部,试图在朝廷体系之外,为北疆寻求一丝微弱的助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萧煜全力应对北疆危机之时,一场针对他个人,更针对他与苏挽月关系的风波,悄然袭来。
这一日,宫中设宴,名为赏荷,实则是萧景琰为了安抚因北疆战事而躁动的人心,展示皇家气度与掌控力。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勋贵家眷皆在受邀之列。萧煜与苏挽月,自然也在其中。
宴设于太液池畔的清凉殿,水殿风来,荷香阵阵,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一派升平景象。靖帝因身体原因并未出席,由储君萧景琰与皇后共同主持。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萧景琰似乎心情颇佳,与几位老臣谈笑风生。忽然,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席间独自安坐、神色平静的萧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朗声道:
“今日荷花盛开,美景良辰,朕心甚悦。想起一桩好事,欲在今日促成,也算为这宴会再添一重喜气。”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储君。
萧景琰笑道:“镇国公萧煜,年少有为,功在社稷,至今中馈犹虚,实在令人挂心。安亲王之女嘉和郡主,性情温婉,品貌端庄,正值妙龄。朕有意撮合,将嘉和郡主指予镇国公为侧妃,与苏小姐共侍一夫,也好早日为萧家开枝散叶,不知国公意下如何?”
指婚!还是侧妃!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在萧景琰、萧煜以及坐在女眷席中,垂眸不语的苏挽月身上来回逡巡。
安亲王是靖帝的堂弟,虽无实权,但地位尊崇。嘉和郡主更是京城中有名的才女,身份高贵。储君亲自指婚,对象又是如今虽被猜忌但声望依旧极高的萧煜,这其中的意味,耐人寻味。一方面,这似乎是皇室对功臣的进一步笼络;另一方面,在萧煜与苏挽月关系明朗、北疆战事吃紧的当口,强行塞入一位身份高贵的侧妃,其分化、制衡乃至监视的意图,昭然若揭!
萧煜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看向萧景琰,眼神平静无波,正要开口拒绝。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自女眷席中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
“储君殿下美意,臣女与镇国公,感激不尽。”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苏挽月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朝着御座方向微微福了一礼。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绣青莲的宫装,未施过多粉黛,容颜清丽,气质沉静,小腹在宽松的衣裙下尚不明显。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苍白的微笑,眼神却清澈而坚定。
萧景琰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笑道:“苏小姐深明大义,不愧是皇后娘娘都称赞的人。”
苏挽月却轻轻摇头,语气依旧温婉,话语内容却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殿下谬赞。并非臣女深明大义,而是……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不敢耽误嘉和郡主终身。”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萧景琰身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无奈,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臣女……已身怀镇国公骨肉,近日方才确诊。陈太医言,胎象初稳,仍需静养。此时若迎侧妃入门,恐于礼不合,亦恐……惊扰胎儿。故,臣女斗胆,恳请殿下收回成命,待臣女产后,再议此事不迟。”
身怀有孕?!
苏挽月的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清凉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萧煜更是猛地转头看向她,眼中充满了震惊、恍然,以及汹涌而至的狂喜与心疼!她竟然……在此时,以此种方式,公之于众!
萧景琰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苏挽月竟然在这个关头有了身孕!而且如此直接、如此巧妙地用“胎儿需要静养”、“于礼不合”作为理由,将他精心策划的赐婚,堵得死死的!若他强行指婚,岂不是成了不顾臣子子嗣、不恤功臣家眷的昏聩之人?
皇后在一旁,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然的温和笑意,适时开口道:“哦?挽月你有了身孕?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怎不早说?确是该好生静养,不宜操劳,更不宜有太多纷扰。”她转向萧景琰,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琰儿,镇国公血脉至关重要,既然苏小姐有孕在身,赐婚之事,不如暂且延后,以免冲撞了胎气,岂不辜负了你一番成全之美意?”
皇后亲自开口,又占着“皇嗣”大义,萧景琰纵有万般不甘,也无法再强行推进。他脸色变幻数次,最终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原来如此……倒是本王考虑不周了。恭喜镇国公,恭喜苏小姐。既如此,赐婚之事,容后再议。苏小姐定要好生休养,为我大靖,诞下健康的子嗣。”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
一场风波,就在苏挽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消弭于无形。她以身为盾,以腹中骨血为矛,不仅守住了自己的爱情,更是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展现了惊人的智慧与勇气。
萧煜快步走到苏挽月身边,无视所有目光,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情绪翻涌,低声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苏挽月抬眸看他,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释然与坚定,轻轻回握他的手,低语:“现在知道,也不晚。只是,往后我们更要小心了。”
经此一事,她身怀有孕的消息再也无法隐瞒,同时也将他们二人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推向了风口浪尖。
宫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众人看向苏挽月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这位看似柔弱的苏家小姐,竟有如此胆魄与机智,在储君面前,寸土不让,护住了自己的姻缘,也间接维护了镇北王府的尊严。
红妆一怒,非为妒忌,只为守护。苏挽月用她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她绝非可以任人拿捏的棋子。
而远在北疆,狄虏的号角声,似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