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光转成了一种澄澈的淡金色。
路旁的竹林枝叶愈发深沉,透着一股韧劲十足的浓绿,风过时,叶片碰撞的沙沙声带上了几分凉意,如同玉石轻击。
听见容与的猜测,容易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怎么说?”
“其一,齐承嗣做到江南学政,是太子门下,行事必然谨慎。如此大规模公然泄露考题,简直是自寻死路。其二,”容与目露沉吟,继续道,“就算真泄了题,如何能‘恰好’在开考前就被查获?还查得如此迅速、如此‘证据确凿’?这速度快得……像是有人早就备好了套子,等着他钻进去。”
脚下的青石板路缝隙间,悄然积了薄薄一层不知名的细小落叶。二人轻轻踏过,沙沙声中,仿佛秋色正无声无息地在脚下蔓延。
看着容易陷入思考,容与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所谓的‘考题’泄露了多少?听他们议论,似乎查获的也只是‘部分’考题。齐学政的风格我听先生点评过,重经义根基,出的题目往往中规中矩,以正大平稳为主。这恰恰是最容易被人‘押中’题目的。”
老柿树的影子被斜阳拉得长长的,枝头已结了不少青涩的果子,沉甸甸地坠着,只是远未到红透的时候,青黄的果皮在夕照下泛着温和的釉色。
容易替容与拂开沉甸甸压下来的枝子,皱眉道:“你是怀疑……有人故意设计诬陷?那些被‘查获’的考题,是有人预先写好的、瞄准了齐学政的出题方向?而所谓参与舞弊的人买到的,其实就是这种‘可能押中的猜测题’?”
“未必是空穴来风。”容与微微颔首,眼神更深,“或许真有那么几道题猜中了,被有心人抓住无限放大。三法司里,如今可有谁家势力显赫?谁最得今上倚重?又是谁的‘门人’在江南盯着学政的位置蠢蠢欲动?”
容易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闪过:“三皇子?!”
脱口而出之后,他又觉得失言,抿了抿唇,掩饰道:“既然牵涉夺嫡之争,几位成年皇子都有可能,公子,是三皇子还是二皇子?”
容与看了容易一眼,没有直接肯定,只是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先生信中只点到为止,让我安心读书。这是知道以我如今之力,深究无益,且恐惹祸上身。”
田埂边,早有性急的野菊零星探出头,开出几簇嫩黄或淡紫色的花,花瓣上凝着傍晚的露气,小小的,却自有一股倔强的生气。
“水太深了。齐学政这枚棋子丢了是铁定的,连带太子颜面受损,圣心动摇……这场博弈才刚开了个头。”她摇了摇头,声音更低几分,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江南科场这一乱,今年的秋闱怕是难以服众,朝廷必定要严查整顿,未来的乡试……恐怕要乱几年,等待尘埃落定,新的规矩立起来。”
夏日天长,平静悠闲的日子过久了,人也有些懒懒的。
此刻被这千里之外传来的朝堂腥风一吹,她又重新紧绷起来。
看似天降的恩赏,背后是权力的精妙算计;而表面繁华的科举之路,脚下却是暗流汹涌的朝堂博弈。
“所以居士才让你安心读书,暂不要考虑乡试?”容易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静笃居士的深意。
容与颔首。
“是啊。先生看得透。这世上的路,有时急着走,反而踏入泥潭。不如……静待风清。”
这种时候冲在前头,考好了可能被卷入争议漩涡,考不好更会被诟病,不如置身事外,潜心积蓄。
篱笆墙下,几株半人高的青蒿和蓬草也开始显老,边缘晕开一层黄边。
今年的天气着实古怪。
盛夏酷暑难当,烈日灼烤大地,连池塘里的水都蒸腾起滚滚热浪,蝉鸣聒噪得人心烦意乱。
然而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尚未及深秋,一股强劲的寒流便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
风骤然转凉,刮在脸上已带上了凛冽的刀锋感,园子里那些还未来得及完全变色的树叶,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得瑟瑟发抖,纷纷凋落。
容与裹了裹夹棉的秋衫,坐在窗边抄录药典,指尖仍觉冰凉。
她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家书。
小妹容妍在信中满是歉意,说南边秋雨连绵,道路泥泞难行,加之义母事务繁忙,她要在旁帮衬,今年怕是赶不回来给大姐过生辰了。
信末附言,随信寄了一支新得的羊脂白玉簪,簪头雕成小巧的玉兰花苞,清雅温润,聊表心意。
瞧着小妹说话行事愈发的有章法,容与感叹,幼鸟还是需要离巢,才能学会飞翔。
另外,是啊,大姐的生辰就在眼前了。
容与搁下笔,走到自己存放香料的小柜前。
她记得大姐近来夜里总有些难以安枕,白日里精神也略显倦怠,她细细挑选了安神定志的柏子仁、合欢花,又配了少许清心除烦的淡竹叶和薄荷叶,研磨成细粉,再调入一点清甜的桂花蜜,制成了一味“枕畔安神香”。
这香方是她翻阅古籍后结合前世的记忆改良的,气味清幽宁和,助眠而不伤身。
将香方工整地誊写在一张洒金笺上之后,她连同几包配好的香粉,仔细装入锦囊。
虽说如今大姐才是制香露的行家,不过自己这也只是抛砖引玉,即便香粉不需要,香方送给大姐去研究也是不错的。
生辰那日,容婉收到小妹的玉簪自是欢喜,摩挲着那温润的玉质,眼底的泪光一闪而过。
她用帕子点了点眼角,待看到容与递上的锦囊和香方,更是心头一暖。
去年及笄宴,来的人多,今年不是什么整日子,只有家里人凑在一块吃顿饭,便算是过了生辰。
午后,门房又送来一份礼,说是叶家公子叶鑫遣人送来的。
容婉打开一看,竟是一只通体莹白的透雕玉镯。
那玉质细腻温润,雕工更是精巧绝伦——镯身并非光滑圆环,而是以镂空技法雕琢出连绵缠绕的忍冬藤蔓,枝叶舒展,花朵含苞或盛放,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那清雅的香气。
忍冬,正是容婉最爱的花,其坚韧耐寒、经冬不凋的品性,令她格外心折。
容婉拿起玉镯,对着光细看,那藤蔓的纹路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脸上微微泛红,低声念了一句:“这叶鑫……倒是肯费些心思。”
一旁的容与见状,自然调笑了一句,只是被容婉一瞪之后,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容婉将玉镯轻轻套在腕上,尺寸竟是分毫不差,那冰凉的玉质贴着肌肤,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