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颜昭仪性秉温良,诞育皇嗣有功于社稷,圣心大悦。皇子天资秀颖,仰承天眷,帝亲为赐名曰‘昪’,告庙礼成,着宗人府入玉牒。”
裴昪!
容与心中一震,面上却波澜不惊。
这个“昪”字,分量如千钧,这是南唐开国烈祖李昪所用之名讳!
纵然本朝高祖定鼎后已历数代,但这个承载着开国气象、乃至帝气的字眼,被当今皇帝轻描淡写地赐予一个襁褓中的小皇子,岂同小可?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浮的云雾,思绪却已掠过千山万水,直抵波谲云诡的京都。朝野上下,此刻怕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午后,玄青捧着托盘悄然步入静笃居士那间堆满古籍的静室。
居士正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养神,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周身气息宁静如深潭。
容与在居士对面跪坐,见玄青放下茶盏便垂手退去,才低声开口,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
“老师,”她将那份邸报轻轻推到静笃居士面前的矮几上,指尖点在‘昪’字之上,“颜氏诞下皇子,帝赐名‘昪’。弟子以为,京都怕是要起风了。”
静笃居士缓缓睁开眼,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眸不见波澜,平静地扫过邸报上的字句,又深深地看了容与一眼。
“哦?说说。”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语气平静。
容与微微坐直身体,语速平缓,条理清晰:“赐名‘昪’,直取南唐烈祖讳字。此名重于泰山,绝非寻常皇子能承。陛下盛宠幼子之心,昭然若揭,此其一。”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说话间,她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矮几边缘轻轻叩击着,发出极其轻微、带着某种沉思韵律的笃笃声。
“其二,此恩过重,过险。朝堂各方势力必定瞩目猜测:陛下此意,莫非……是要一个毫无外戚根基、便于掌控的储君?抑或,是给某些人‘废储’的野望递去一把无形的利刃?”
她目光露沉吟,斟酌着继续道:“近来‘废太子’之语不胫而走,弟子推测,十之八九是三皇子一系并余皇后那边放出的风声。毕竟颜昭仪出身勋贵旁支,家世不显,她所出皇子天然被太子党视为威胁最小者。”
窗外,午后薄阳已被重重云翳遮蔽,光线骤然暗沉下来。
“其三,”容与略作停顿,观察着老师的神色,“据邸报与先前各方信息,近月来太子殿下所属的那些‘清流’、‘门生故旧’们,确有些按捺不住,屡屡上书言事,涉猎甚广……”
陛下天威难测,本就对年长儿子们各自成势、勾连朝臣有所忌惮。长子们跳得越高,陛下看得越是心烦。此时,一个娇憨无邪、不懂争权、只知承欢膝下的幼子,自然比那些心思难测的大儿子们更能抚慰圣心,获得偏爱。
这‘喜欢小儿子’,既是人之常情,亦是帝王心术。
山风渐劲,穿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啸音,卷动着精舍门廊下悬挂的几串旧竹片风铎,铎片相击,发出叮咚脆响。
“其四,”她声音更沉凝几分,“陛下暂无易储之心。若真欲废太子扶幼子,绝不会这般高调赐名‘昪’,引火烧身,使幼子成为众矢之的。”
用‘昪’字将幼子高高架起,置于风口浪尖,这是无声的震慑,亦是一种制衡。
让太子一系紧张收敛,也让三皇子等觊觎者多一份顾忌,不敢轻易对储位下手。
一番分析条缕分明,鞭辟入里,将赐名背后可能的帝心、各方反应、朝堂局势推演得淋漓尽致。若有人听见,绝难想象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之口。
静笃居士静静地听着,手中茶盏的暖意似乎也传不到那双深邃的眼眸。
待容与分析完毕,他放下茶盏,指节轻轻敲了下矮几,那动作无声却如有千钧。
“思虑周详,洞察可见细微,”居士开口,声音难得带着赞许,“然,你还看漏一点。”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邸报上那个“昪”字,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忧色与更深沉的明了。
“陛下此举,更深沉,亦更凶险处在于……‘借势’。”
“‘昪’乃烈祖所号,非一般开国之君,乃是于五代十国兵戈纷乱中,以一隅之地,开创东南基业,使民得数十年休养之英主。”
“陛下以此为爱子名讳……”居士眼中闪过一丝晦暗的光,“这已非单纯的爱宠与制衡,更是在明示——或者说,引导朝野将这位初生皇子,与此‘再造乾坤’之气象相联!”
“陛下未必想立刻换太子,”居士缓缓道,语气凝重,“但他内心深处,恐怕更希望未来的继位者,能承袭那份如烈祖般,有能力在乱局中‘再造乾坤’的气魄。”
容与凝神听着,只觉先生话音落下处,空气中无形的压力骤增。她视线微垂,落在自己摊放在膝前的手掌上,指节因刚刚的叩击而微微泛白。
“名者,命也。赐此名,便注定将这孩子与帝业、与开国气象牢牢捆缚。圣心在此,朝野中的明眼人,能不动摇,能不思变?金陵的水,”静笃居士望向精舍窗外那似乎亘古不变的龙虎云雾,长叹一声,“已是沸鼎之态了。”
容与瞳孔微缩。先生此论,一针见血!
她之前的分析多着眼于朝堂势力此消彼长的算计和平衡,而先生却直达核心——帝王内心深处的期望。
这份由名字带出的、超越个人宠爱的历史重量和帝王寄托,才是真正搅动暗流、让整个局势变得更加凶险难测的根源。金陵的风,果然已不是清风了。
夏日的最后一丝燥热终于被阵阵金风卷走,沉甸甸的稻穗尽数归仓,大地在辛勤后呈现出短暂的空旷与宁静。
龙虎山栖鹤观,这座常年浸润在松涛竹韵与道法清幽中的隐逸之所,也迎来了难得的世俗喧腾——虽然这份喧腾,依旧被层叠的群山和缭绕的云雾轻柔地包裹着。
静笃居士留下了一匣他亲手抄录标注的经义策论精华摘要,一道针对“新政利弊考辨”的自修课业,以及几句简短的叮嘱后,便离山访故友去了。
他的离去并未带走精舍里的书卷气,反而让这片空间暂时移交到了年轻学子的手中。
栖鹤观的山门敞开,迎来了久违的女眷与欢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