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晓,南昌府贡院朱红大门外已如同煮沸的粥锅。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青衿云集,混杂着家人仆从的低声叮咛、骡马不安的响鼻,以及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期待、焦虑和清晨寒露的复杂气味。
容与的车辇停在街角。
车帘掀开,容与一身素净但挺括的竹青道袍,动作利落地下了车。晨风卷起她额前几缕碎发,带来一丝清凉,也带着贡院门口传来的隐隐喧哗。
“少爷,考篮都备好了,按规制,东西一样没落,里头的吃食干粮、笔墨砚台都是挑的最经用、最不易出错的。”容易低声禀报,将手中那个簇新的考篮递上。
这篮子是他亲自盯着城里最好的竹匠编的,大小合制,结构也合理,提前按照规矩熏蒸晾晒过。
李月棠早已候在一旁,她面上强作镇定,可微微发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接过容易递上的篮子,李月棠立刻打开那蒙着靛蓝细布的盖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仔仔细细、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检视起来:
“这是新的九子砚台,青烟墨两块……炭条带足了,备用的羊毫笔三支……油布里裹好的松糕、咸肉脯、盐渍梅子……水葫芦盖严实了吗?再查查!”
她近乎执着地逐一核对,连包裹考卷的素绢有几尺都要用手丈量,生怕遗漏半分可能影响儿子的细节。
那关切到近乎严苛的姿态,让旁边已经见惯风浪的容易都有些无奈,只能温言劝道:“夫人放心,小的都反复核查过三遍,绝无疏漏。”
容与安静地站在一旁,任由母亲反复查看,目光却在人潮中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很快,在贡院大门左侧的石狮子旁,她看到了数日未见的叶润章。
他显然也是刚到,考篮提在手中,比起旁人的疲惫焦虑,他显得沉静许多,但眉宇间那份风尘仆仆后的郑重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依旧清晰。
看到容与,叶润章脸上立刻浮现真切的笑意,快步走近:“行简!”
“文泽兄,回来了。”容与颔首微笑,心中亦是高兴。叶润章回来没几天,容与知道外头的乱象,于是一直在家攻读,二人还未碰上面。
紧接着,陈穆远、连金跃、于函、桂锦行和桂锦程等人也陆续聚拢过来。
哦,桂锦行虽不参考,却也赶来送考了,非要凑这份热闹。
众人眼神交汇,虽有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携手赴试的默契与豪气。
大家正欲互相打气,约定“龙门同跃”,一道清雅出尘、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身影,在几位沉默精干的仆从簇拥下,也缓步来到了大门附近。
月白锦袍,玉树临风。
正是谢廉!
他的出现,仿佛瞬间为这片嘈杂之地注入一道无声的压力。周围的议论声都下意识地压低了许多,许多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他神情闲适如常,那份贵气与从容浑然天成,周遭的寒门学子在他面前,几乎成了模糊的背景。
路过容与一行人身旁时,谢廉的脚步微妙地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那双如同蕴着寒潭秋月的温润眸子,直直地落在了人群核心的容与身上。
随后,在容与微感愕然、叶润章骤然绷紧、陈穆远眼中闪过警惕与不善、其余人神情各异的目光注视下——
谢廉对着容与,优雅地、规规矩矩地拱了拱手。
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
仿佛只是路遇故交,点头致意。
然而,这礼行得太过突然,毫无征兆,简直是莫名其妙。
叶润章的眼皮狠狠跳了一下。陈穆远嘴角勾起一丝冷峭,握紧了手中的考篮提手。
连金跃和桂锦行直接懵了,面面相觑。
容与心中疑窦丛生,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也泛起一丝涟漪,如寒潭投石,但面上却依旧滴水不漏。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几乎是立刻同样面色如常地抬手,端端正正、不卑不亢地回了一礼。
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汇,没有多余的话语。
谢廉保持着那完美无缺的微笑,坦然自若地收回手,仿佛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步履轻松地汇入了涌向大门的人流,留下一群心思各异的人。
叶润章欲言又止,终究是不愿在这档口说什么动摇军心的话。
终于捱到贡院大门彻底开启,两行身穿皂服、神情冷厉、眼神如鹰的吏员排开,开始搜检入场。
气氛陡然变得更加压抑和紧张。
容与发觉,今年的搜检,似乎格外不同。
那吏员们手中的铁尺与长棍,翻检的动作粗鲁得近乎羞辱。
无论考篮如何规整,物品如何按制放置,他们翻检起来却都像在抄家,粗暴地将东西一件件掏出,乱翻一气,甚至将糕点捏碎、干粮掰开、砚台底朝上敲打。
更诡异的是,这种粗暴显然是有选择性的。
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衣着寒酸的秀才,搜查虽然也严,却似乎并未刻意刁难。
相反,那些在府城、在书院、在诗会上小有名气的才子,却遭到了“特殊关照”。翻检格外细致冗长,动作格外粗鲁。
有衣着不俗的秀才被翻了半天仍不得通过,急得额上青筋暴跳;更有几位曾在揽月阁大出风头的才子,此刻考篮被翻得如同垃圾场,笔管被折断,砚台的盖子都掀飞在地上。
“我的松糕!你……”一个穿着绫罗的胖子秀才刚忍不住开口抗议,立刻被对面身高体壮的吏员厉声打断:“噤声!科场重地,休得喧哗!再嚷,按扰乱科场论处!”
胖子秀才脸憋得紫红,拳头捏紧又松开,终究是畏惧科场威严,敢怒不敢言地低下头,含恨忍下这口恶气。
容与的心沉了沉。
她看到叶润章和陈穆远也在“格外关照”行列。
叶润章面对自己被翻得凌乱的考篮,眉头紧锁,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他修养极好,只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发作。
而陈穆远则不同,他那方难得的端砚被粗鲁地摔回篮子,砚台的一角似乎裂了缝。
陈穆远眼中瞬间迸出压抑不住的怒火,胸膛急剧起伏,张口就要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