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窗外呜咽的北风,容与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深邃而锐利,仿佛穿透了烛影,看向了一个更加辽阔也更为艰难的未来。
“你方才说蛰伏在此是将自己禁锢在仇敌的皮囊之下?错了,温公子。”
容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击在温若鸿激越的心弦上,将他冲动的怒火一点点熄灭:
“温大人耗尽心血为你铺设的每一步台阶,你觉得,它只是‘罗网’么?”
温若鸿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温公子,你觉得战争是什么?难道是凭一时血气,将这数万生灵、将温氏数代苦心经营的桥头堡,化为……齑粉?”她的目光扫过案上那幅舆图,久久未再开口。
温若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撑在案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温若鸿眼中血色弥漫,抬手抚上腰侧剑柄,嗓音嘶哑:“那难道就如此苟且下去?!祖父一生屈辱……!”
“屈辱?”容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锋利,“令祖屈辱求生,非为苟活,实为护一方水土,为留一脉骨血,为留……将来火种!”
她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字字如刀:“莒县弹丸之地,离边境尚有数百里之遥。你此刻起事,消息未出临清,金廷铁骑便已兵临城下。五百乡勇,抵挡得住鞑靼铁蹄一轮冲锋?你指望昭军插翅飞来?”
“温老大人数十年经营,换来莒县今日万众一心,便是予你为‘官’立身的资本!”容与放缓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此刻最该做的,不是引颈就戮玉石俱焚,而是……守好这来之不易的根基,如同令祖一般!”
温若鸿握紧的拳头微微发颤,牙关紧咬。
他眼里的火焰在容与实际的分析下剧烈晃动,理智与悲愤痛苦交织。
容与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轻叹一声,缓声道:“贫道即将南下。给你两个选择。”
她竖起两根手指:“其一,带上府中最可靠的亲信,随贫道同行。我保你能通过关卡,去往大昭,以温若鸿之身效力景王麾下。或能搏杀疆场,或能献策军前,总不负你一身才学与南归之志。”
这件事,她不是做不到。
当年在桂桥村山后遇到的那一队人,她曾经猜测对方是静王府的扈从,但后来,随着静王府上下受刑,她也猜出,那位身披大氅的,其实是当今二皇子。
就算当初那不知是恩是仇的信物不管用,她的老师静笃居士也给了她一封引荐信。
温若鸿有大才,有鸿鹄之志,只要能凭这一封信见到景王,想在其麾下效力并非不可能。
不过……
“其二,”她放下第二根手指,声音更沉,如重锤敲在温若鸿心上,“继续隐姓埋名。戴上令祖的面具,替他以‘温大人’的身份继续治理莒县!以你的才智和令祖多年威望,衙中俱是心腹,必能周全。鞑靼人对这等末流小吏,只要赋税不差,民不起乱,无人会细查。”
“从此之后,你便是温老大人。扎根此处,保境安民,暗藏锋芒,等候时机。等待有朝一日,我大军真正兵临城下之时,以莒县为桥头堡,开门相迎,助王师光复故土!”
她盯着温若鸿的眼睛,一字一顿:“此乃潜伏爪牙,待时而动!此路艰险漫长,或许……终你一生也未必等来那个机会。是去南边效命,还是留此地蛰伏,你自己选!”
窗外乌云压得极低,寒风呼啸,如同鬼哭。
温若鸿胸口剧烈起伏,眼底是剧烈的挣扎。
去南方,固然能立刻摆脱这屈辱的身份,但这里……是祖父用一生屈膝守护的根基!
然而蛰伏于此,便是要将自己彻底禁锢在仇敌的皮囊之下,日日忍受锥心煎熬,所谓的王师也可能遥遥无期!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终于,温若鸿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松开。
他眼中的疯狂火焰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静,那沉静深处,却埋藏着更加冰冷、更加执着、也更加坚韧的力量。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城中心县衙的方向,声音嘶哑而平静:
“我……留下。”
这三个字,如同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却无比清晰。
——他选择了最沉重的那条路。
这几日,县衙似乎一切如常。
清晨点卯,那位“老态龙钟”的县令大人依旧坐在熟悉的位置上。
只是那身宽大的青色文官常服下,身形挺拔了不少,那习惯性微驼的背也挺直了许多。
温若鸿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模仿着祖父往日说话的习惯,有条不紊地处理着日常公务,偶尔夹杂几声刻意的咳嗽。
秦长史恭敬地侍立一旁,不动声色地填补着可能出现纰漏的细节。
衙中胥吏,多是温家两代人精心挑选、提拔的心腹,此刻更是心照不宣,神情肃穆地配合着这位“老大人”处理堆积的繁杂公务。
一个小吏上前来汇报公务,小心翼翼地抬头瞥向“温老大人”,却在秦长史一声咳嗽之下,迅速低下头。
无人敢质疑,无人会质疑。
温老大人数十年的施恩并非白费。
至于北金朝廷,只要赋税不断,差事不误,谁去关心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县令是否还在?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县衙后宅,温若鸿脱下那身宽大官袍的身影,总会久久地立于窗前,望着南方的夜空,背影如同山岳般沉重,也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
数日后,薄雪初霁。
容与与容易已换上便于行路的短打劲装,温若鸿为他们准备了两匹快马,准备启程南归。
容与此来北金,一是为了冰蚕茧,二是为了探寻容氏祖地——可惜,百年变迁物是人非,再加上异族铁蹄践踏,她想寻的东西,已经没有丝毫踪影。
而今,离开的日子到了。
薄雪初融,天气转晴,但风依旧刺骨。
容与与容易牵马伫立在温府前的小巷。温若鸿并未刻意送行,他只是穿着一身寻常的深色便服,对秦长史略作交代后,便对容与道:“道长既欲出东门南行,正好顺路查勘一下城东新修的防水土坝,劳驾同行片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