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公府,花园夜宴。
华灯初上,丝竹悠扬。玉堂金马,贵客盈门。
今日宴饮名义上是赏菊宴,实则更是勋贵圈子和清流翘楚们联络情谊、展示身姿的绝佳场合。
一袭月白云锦暗纹直裰的谢廉,身为余皇后的堂甥,又是京中才名出众的“玉京公子”,理所当然地坐在靠前且醒目的位置。
几年过去,谢廉的面容更显俊逸,眉眼间天生带着几分疏离与矜贵,嘴角却时常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略带玩味的笑意。
他天生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不只是那些小姐夫人,许多家世低些的公子也频频看向此处。
然而,今晚这漫天星光之下,似乎掺杂了一些难以言说的……闪烁。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
但当谢廉举杯浅酌,或者与他人倾谈时,总能感受到几缕游离的视线,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丝难以掩饰的促狭与玩味。
这些目光的源头,多是些年纪相仿的世家公子或者闺阁小姐。
尤其当有人提到几句流行的“才子佳人”、“风流韵事”相关话语时,那目光便更明显。
《龙图公案》的火遍京城,如同燎原的野火,烧到了这最顶层的圈子。
连榭……公主……秦淮歌女……负心薄幸……这些字眼,在这些勋贵子弟、官宦小姐的闲暇议论中不知被咀嚼了多少遍。
而谢廉的才名、他那影影绰绰与公主相关的流言、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甚至是他母亲余家与皇家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切的一切,都让书中那“连榭”的形象与他微妙地重叠起来。
无人敢在谢慎行面前提及半个字。
这“连榭”二字如同一个无形的雷池。
众人只是心照不宣地交换眼神,用眼神传递着“你懂的”那份潜台词,小心翼翼地避讳着这个话题的中心人物。
这份小心翼翼带来的疏离感和审视感,如同蛛丝般缠绕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谢廉——谢慎行,却似毫无所觉。
他应对如常,优雅地执杯与承恩公敬酒,与长辈谈笑风生,与相熟的才子探讨诗文的韵律,那神情坦然得无懈可击。
玉京公子嘴角的弧度依旧完美,甚至比平日更添几分超然物外的意味。仿佛周遭那些细微的异样目光,不过是浮在花瓣上的微尘,不值得他拂拭分毫。
然而,他那双看似随意垂落在袖中、把玩着白玉酒杯的手指,指腹在冰凉光滑的玉璧上,悄然划过一道极其细微、近乎无痕的印记。
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份冰冷的触感和心底深处不易察觉的厌烦——一种被当作笑话肆意审视的、隐秘的不快。
“慎行兄,这杯我敬你!日后还请多关照!”一个略带着浮夸奉承意味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户部一个主事的儿子,姓钱,平时常以勋贵圈子边角人物自居。
此人好酒好色,没什么真才实学,只凭着祖上一点余荫钻营。
今日他瞅见机会,便立刻凑上前来,端着酒杯,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试图与谢慎行攀上关系。
谢廉抬起眼,看向来人。
那目光十分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看晚辈的包容笑意。
他并未起身,只优雅地回敬了一下,浅呷一口:“钱公子客气了。”
这平淡无波的回应并未浇灭钱公子的热情。他愈发觉得这是机会,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知己”般的亲昵:“慎行兄,有些话……小弟不得不说!”
钱公子故意做出环顾四周、神秘兮兮的样子,低声道:“坊间那本下三滥的玩意儿,就是那什么《龙图公案》,小弟是从来不屑看的!里面竟然影射……啊不是,编排那些不着边际的事,简直是污人清听!小弟每每想起,都心生不平!”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谢廉的脸色,见他依旧笑容淡淡,心下稍定,说得更起劲了:“像慎行兄这般芝兰玉树、清风霁月的人物,简直是……呃…”
“小弟刚从家父那儿得来些许俗物,”钱谦似乎也觉得气氛不太对劲,脸上堆满了笑转移了话题。
“御膳房刚出的‘金玉满堂’,统共也就得了这么一小碟。等闲人尝了也是糟蹋,非得谢兄这般人物才配得上。来来来,快尝尝!”
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侍从上前,托盘几乎要怼到谢廉脸前。
钱谦的声音又尖又亮,全不顾周围侧目的眼光,那份急切献殷勤的姿态,笨拙得令人发笑。
谢廉眸光微垂,落在那块精巧过分的点心上,碟底隐约可见小小御印。
他唇角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分,温文地一颔首:“竟是御赐?钱兄盛情,慎行惭愧。”
他口中说着惭愧,却并未如钱谦所期盼地立即取用。
那双温润的眸子,似乎极其自然地越过钱谦,望向几步开外正引着几位宗室贵女说说笑笑走过来的承恩公世子余昶。
目光交汇的刹那,谢廉对世子极其谦和地稍稍欠身致意,脚下也随之不着痕迹地,朝侧后方挪开了小半步。
钱谦正沉浸在自己的得意之中,身体前倾献宝,陡然失了近在咫尺的目标,重心微晃,踉跄了一下,险些摔下去。
他微微一怔,随即看向谢廉,只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关切之意。
——钱谦为自己方才瞬间的怀疑而愧疚不已,正准备再行相让,就听见谢慎行开口了。
“钱兄厚爱,慎行岂敢专美?”谢廉的声音清晰温和,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一张几案。
那案后坐着礼部杨侍郎家的三公子杨骏,京城有名的霸王,此刻正斜倚着锦缎靠垫,懒洋洋地由侍女跪侍着喂食蜜瓜,眉眼间尽是张扬的跋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