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容与看着他们争论,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放下茶杯,温声道:“连兄说的是实情。子衡师兄、于兄,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三人都看了过来。
容与搁下茶盏,解释道:“我初来金陵时,曾在贡院附近租了一座小院子,租期半年,岂料后来提前寻到了合适的宅子,那院子就空置了,租金也无法退还。你们若是不嫌弃,不如便去那里住下?”
她顿了顿,继续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那院子虽不奢华,也算干净敞亮,巷子里幽静得很,白日里关上门,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桂锦程和于函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心动。
容与形容的环境,比起喧嚣难眠的会馆或是如今贵得吓人的临时租屋,简直是天壤之别。桂锦程还有些踌躇:“这……是不是太叨扰了?”
“诶呀!”连金跃一拍大腿,“有什么好叨扰的!我看就这么定了!我反正也不想一个人住家里那空荡荡的大宅子!”他嘿嘿一笑,挤眉弄眼地看向容与,“行简兄,让我也挤进来吧?分摊一份房钱!这样他俩总不至于再推脱了!人多热闹,也好互相砥砺不是?”
容与失笑,看了看一脸无奈又有些感激的桂锦程和于函,最终点头:“如此甚好。不过,”她看向连金跃,又看看桂锦程二人,“不必分摊什么房钱,这院子空着也是浪费。你们只管安心备考便是,就当在自家一样。”
“不行!”这次是桂锦程和连金跃异口同声。
桂锦程神色认真:“行简能收留我们,已然是雪中送炭。更何况,你的房子也要付租,若再不付房钱,我们二人实在无颜住下!”
于函也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满是不赞同,意思不言而喻。
连金跃更是财大气粗:“就是!该多少就是多少!容兄你也甭跟我客气!我们家虽有钱,但人情归人情,账目要分明!这是规矩!”
容与看着三人坚定的模样,于是笑了笑,不再推辞:“那……也好。便依各位兄长所言,意思一下便罢。”
她报了个远低于市价、几乎只是象征性的数字。
三人这才释然——桂锦程倒是还欲言又止,只是容与说什么也不肯多收了。
而后连金跃立刻摸出银锭子拍在桌上,桂锦程和于函也各自掏出了钱。
安排好了房舍,四人继续叙旧不提。
而后,竹安居的小院里,也响起了书童仆役搬运行李的动静。
连金跃指手画脚地安排他的几大箱笼,桂锦程拿着书卷去熟悉环境,于函则沉默地将自己的书籍和笔墨在房中安置妥帖。
随着春闱日近,金陵城的空气似乎都被浸润了墨汁,贡院周围几条街巷更是终日缭绕着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年轻举子们激烈的讨论声。
各路文会、诗社比往日更盛,大大小小的茶馆酒楼也成了举子们切磋学问、展露才情的首选之地。
这日午后,恰逢传言中有大学士将莅临的“清雅居”开社。这家茶社开了不久,却以雅致闻名,多办些诗社、文社,茶社老板自出彩头,倒也搞得红红火火,颇吸引了些文人雅士,如今也是京中高官巨儒偶尔“微服”访才的热门去处。
连金跃最爱热闹,软磨硬泡拉着容与、桂锦程和于函一起,也想去碰碰运气,开开眼界。
容与笑问他,不怕像当年桂锦行那样中了暗算?连金跃只说,吃喝上小心些就是了。
到了,四人连带着容易,还是去了清雅居。
清雅居二楼已坐了大半,皆是青衫儒巾的士子,或三五成群低声讨论,或独自静坐默诵经义,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又期待的味道。
四人寻了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了壶新茶,几样清雅的茶点。
果然,未时初刻,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位身着深青色云锦直缀、外罩玄色暗云纹氅衣、面容清癯、气度渊亭岳峙的老者在家仆和几位气度不凡、看似幕僚或随从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二楼。
原本喧哗的茶楼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杯碟轻碰的微响和压抑着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有人忍不住低呼:“……容……容首辅!”
顿时,满场噤若寒蝉,几乎所有举子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眼中充满了激动和渴望!
容远鹤!当朝首辅,百官魁首,更是主持过多次科考的宗师级人物!
谁能得他青眼,一飞冲天便在眼前!哪怕不入三甲,被收入门下或举荐为官,也比苦熬几十载强上百倍!
容远鹤神色平淡,目光温和地扫过全场,无喜无悲,让人难以揣度。
他在预留的上首位安然落座。
随行的幕僚中走出一位,清咳一声,朗声道:“今蒙容相莅临,与诸生论道。恰巧老相爷偶思一文题,可共品之,权作清谈。”他取过一支笔,龙飞凤舞地在早已备好的大幅宣纸上写下题面:
“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题字一出,整个茶楼二楼顿时陷入一片沉思的寂静。
此题看似说古,实乃论今,直指帝王心术与权臣辅弼之要。
既要剖析历史成败之因,更要提炼出行之今世的道理。难度极高,立意深远,没有通览史书的深邃洞察和超然的格局,绝难答出彩。
众举子无不蹙眉苦思,有的嘴唇微动默念经义,有的以指蘸茶在桌上勾画,场面一时有些凝滞,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片刻后,才有几个胆子稍大的陆续起身尝试作答,或引经据典,照本宣科,或泛泛而谈权臣与君王之配合,虽也有几分道理,却总觉流于表面,未能真正切中肯綮。
容远鹤端坐其上,只偶尔微微颔首,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品茶,未曾点评一语。
角落这一桌,桂锦程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于函更是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是觉得极难。
连金跃急得抓耳挠腮,他虽然有些家学渊源,但面对这等高屋建瓴的题目,一时也难有高论,只觉前人说得都欠些火候。
容与的目光则一直落在那行墨迹淋漓的题面上,眉心微蹙。
这道题,不光是考学识积累,更深层考的是一种“历史感”,一种对复杂权力动态的穿透性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