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低垂,宫阙巍峨,皇家别苑“琼林苑”此刻却亮如白昼。
千万盏彩绘宫灯、琉璃灯悬于曲廊水榭、虬枝翠柏之间,华光流泻,将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映照得金碧辉煌,如同天境落入凡尘。
苑中玉泉池畔,珍馐罗列于紫檀案几,御酒醇香飘溢,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穿行其间的宫女太监身着锦缎,侍立两侧的侍卫甲胄鲜亮,整座琼林苑宛若一只巨大的、流光溢彩的宝匣,盛放着新朝鼎甲的无上荣光与浩荡皇恩。
此宴以“琼林”为名,意指苑中遍植奇珍花木,更隐喻人才荟萃于此,如美玉之于林。
最核心的高台上,九龙金椅在璀璨灯火下耀目生辉,皇帝高踞其上,身着常服,神色温煦却自带九重天威。
今日丞相国公通通靠后,各部尚书忝列陪席,甚至连几位主持春闱、德高望重的老座师都恭敬地退于侧席——在御座之前,所有显贵皆退“一射之地”。
今日此间,所有新科进士皆以“天子门生”自居,共沐帝王恩典。
容与身着那身由喜儿巧手改制过的绯罗圆领探花袍,于案几间独坐一角。
灯火将她精致的侧影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周身却依旧萦绕着那股疏离的清寂气度,与周遭喧嚣浮华的觥筹交错形成了奇异的割裂感。
实际上,她的眼神都落在了案前的御膳上——金盘玉碗盛着冰镇的湃鲜鲥鱼、温润如琥珀的佛跳墙、剔透玲珑的八宝莲子羹……每一道皆是天家富贵。
舌尖轻轻一压,容与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鲥鱼没到季节,始终不够滋味。
她心中默品,鱼肉质地确实细腻,但内里蕴藏的那股特有的丰腴甘甜却略显寡淡,油脂的醇香也差了几分火候,远不如前年春日她在西子湖畔尝到的那尾鲜活出水、脂膏半凝的新获鲥鱼来得淋漓。
至于那道佛跳墙,汤色黄澄,胶质浓郁,鲍参翅肚珍材沉浮……
容与舀起一勺汤汁,吹散热气,浅尝一口。
汤头醇厚粘唇,香料调和的功底极深,火候也老道。
但鱼翅发得略急,弹性过韧;花菇久浸,失了山野气息;高汤熬煮时间虽长,却欠了一味老母鸡的鲜甜作底衬…太刻意,御厨的手法无可挑剔,食材也都是绝品,但堆砌太过,反倒落了下乘。
倒是一道不甚起眼的配菜,白玉盘中堆着碧绿的细嫩菜心,只以清亮的高汤煨煮,薄薄淋了一层鸡汁,倒是出乎她意料的美味。
那高汤显然是吊足时辰、滤净杂质的上品清汤,没有多余的浮油杂味喧宾夺主,只余一份温润的鲜衬托出菜心本身的甘脆爽口。
当然,以上所说的小缺点,并不能掩盖这一桌御膳的美味,容与吃得不亦乐乎。
但因为她的目光过于沉静,人皆以为她是在思考什么国计民生的大事,或是不屑于与人过从甚密,倒是没一个人想到,她是在认真吃饭。
另一边,谢廉无疑是这场盛宴最耀眼的核心之一。
他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同年与几位侍立殿角的三四品官员之间,谈笑风生,一举一动皆显世家公子的从容雅致,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杯清酒下肚,他的视线便锁定了角落那抹清冷的绯红。
“容探花。”谢廉执一金盏,踱步而来,唇角笑意温润,眼神莫名,“琼林盛宴,春风得意,何故独坐,似与这满园华彩格格不入?可是看不上这天子赐宴的酒菜?”
容与抬眸,心下有些不耐,那双清澈的眼里却也瞬间漾开温煦的浅笑,真诚得如同映着灯火的琉璃:“谢状元言重了。此宴华彩,皆仰圣恩。只是在下性好清净,更喜静静感念这隆恩浩荡,不敢轻慢。”
她端起自己案上那杯几乎未动的玉液,姿态无可挑剔地朝谢廉微举:“倒是状元公如鱼得水,尽展风流,乃今科表率,可喜可贺。”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礼数周全,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维,但那份笑意却像贴在面上的面具,冰冰冷冷的,丝毫没有渗透进去。
两人之间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刚与一位老同年寒暄完,捧着酒转回来的榜眼万岱万宗岳,这位三十六岁、方脸阔口、已有几分醉意的中年贡生,坐回自己的位置,察觉到这二人之间无声的暗流,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御座方向传来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整个华宴为之肃然。
“新科探花容行简何在?”
所有喧哗立止,目光瞬间汇聚到角落。
容与从容起身,行至御阶下方,撩袍跪倒,姿态恭谨而清逸:“微臣容行简,叩见陛下。”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唇边含着浅笑,感叹道:“卿家年少登科,才华横溢,实乃国朝罕见之祥瑞。今日观你风采,果如坊间所传,清逸绝伦,不似凡尘中客啊。”
“陛下谬赞,臣实不敢当。全赖陛下开科取士,恩泽广布,更得祖宗福荫庇佑,方有此微末侥幸。”
容与虽然不知皇帝此番是为何意,但也是垂眸应答,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随即话锋却轻轻一转,带着闲聊般的随意,目光却如鹰隼:“容爱卿这姓氏……倒是与朝中容相,渊源颇深。莫非……果真有亲?”
此言一出,空气几乎凝滞。
角落里侍坐的吏部尚书容远鹤——当朝首辅容相,也适时地抬起了头,脸上堆出温和笑意,带着长辈的慈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殿试前那些“避嫌”、“打压”的传闻瞬间被翻到眼前。
这是皇帝当众要揭开这层遮羞布了?还是试探?
“陛下明鉴。”容远鹤从容起身,对着皇帝躬身行礼,抢在容与前面开口,声音温和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老臣家中确有一孙,可惜不若容探花才华卓绝,如今不过是一个秀才功名。”
他叹息一声,继续道:“然家族血脉相连,行简乃是臣血脉之亲,论起来,倒是要称一句‘侄孙’了。”
“只是行简之父早年远游求学,与家族稍疏往来,后来更是不幸逝世。不想行简倒是心藏大志,竟凭一己之力有此成就,实令老臣欣慰汗颜。”
众人皆了然——这就是出了五服了,虽为族亲,只是并不亲近。
说完,容远鹤竟上前两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在容与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眼神里满是“赞赏”和“提携”的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