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分将至,孔大人终于放下他那本《山海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满足地叹道:“哎呀,坐得腰都酸了!该去膳堂祭祭五脏庙喽!”
他乐呵呵地站起身,经过容与书案时,脚步微顿,胖乎乎的脸上带着和蔼的笑意,压低声音,仿佛分享什么秘密般对容与道:“容编修啊,莫急,莫急。万事开头难,多看,多听,少说。这清秘堂的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规矩嘛……都在人心,不在纸上。慢慢来,总能摸到门道。”
说完,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笑眯眯地补充:“像老夫这样,该吃吃,该喝喝,莫要太过劳心费力,才是长久之道!莫要学我,也莫要……学旁人。”
孔大人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旁边看似认真实则心不在焉的韩松,然后背着手,哼着小曲,优哉游哉地踱出了班房。
容与起身恭送,看着孔大人那圆润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孔大人出身孔氏,孔氏族人在翰林院中有个专门的闲职,代代相传,而这位孔大人却是自己考上来的,可见真才实学。
不过孔大人的官路也只到这里。他没有谋求外放,也没想着去六部任事,大半辈子都在翰林院中,悠哉游哉,也算自在。
不过这半日接触下来,这位看似只知摸鱼吃茶的老修撰,那双和蔼的眼眸深处偶尔闪过的洞悉世情的光芒,可见绝非表面那般简单。
容与重新坐下,目光落在案头那堆待处理的文书上。
容与并未急躁,只是提笔,在那份誊录好的公文末尾,端端正正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编修容行简”。
笔锋沉稳,力透纸背。
翌日清晨,当容与再次踏入清秘堂时,她的书案上,已经悄然多了一份容易连夜整理好的、关于翰林院清秘堂各项差事具体流程、禁忌以及几位关键人物性情喜好的简要密报。
字迹是容易特有的刚劲笔法,内容精炼,直指要害。
容与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入袖中,目光扫过旁边韩松那张依旧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
翰林院这潭看似清澈平静的水,底下早已暗流涌动。
而她这条新来的“锦鲤”,注定不会只做随波逐流的池中之物。
按部就班有什么意思?既然有些人不想让她安生过日子,那就等着看吧。
清秘堂班房内,容与书案上堆积的档册文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新分发下来的几摞卷宗显得更加杂乱无章。
诏书草稿、地方奏报摘要、待誊录的机密文书、甚至还有几卷不知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舆图残片,全都混杂一处,毫无章法。
韩松坐在一旁,看似专注于自己案头那份关于前朝某位藩王起居注的誊录,实则眼角余光不时瞟向容与这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等着看这位新科探花郎面对这堆“垃圾”手足无措的样子。
容与神色平静,目光扫过那堆“小山”。她并未立刻动手,而是起身走到班房门口,唤来两名在廊下听候差遣的年轻皂隶。
“劳烦二位,”容与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烦请将这些档册文书,按此分类,暂时堆放于此。”
她指着班房角落一处空地,简洁清晰地吩咐:“一为诏令谕旨类,凡涉及圣谕、内阁拟旨、各部转呈之旨意底稿或誊录件,皆归于此;二为奏议呈报类,无论地方督抚奏折摘要、六部堂官题本、亦或科道言官条陈,皆归于此;三为史籍实录类,国史馆下发的待修实录草稿、前朝旧档、人物传记材料等,归于此;四为舆图地理类;五为杂项档册,如礼仪规制、机构沿革、无法归入前四类者,暂归于此。”
两名皂隶听得有些懵懂,但见容与条理分明,态度虽温和却自带一股威仪,不敢怠慢,连忙应声动手。
能在翰林院做皂隶的,不说才学多么出色,至少都是念书认字的,如今做这些分分类的杂务,倒也不算困难。
韩松见状,放下笔,脸上堆起那惯常的假笑,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关切”:“哟,容编修这是……嫌案头太乱,要清地方了?这些陈年旧档,堆着也就堆着了,何必劳师动众?咱们翰林院的差事,要紧的是修史撰文,这些杂务……自有下头人去料理嘛。”
他这话里话外,倒是在暗指容与不务正业,小题大做。
容与头也未抬,只淡淡应了一句:“无妨,整理清楚些,日后查阅也方便。”
只回了这么一句,她便不再理会韩松,自顾自地拿起一份卷宗,快速浏览分类。
她动作麻利,目光如电,往往扫一眼标题或开头几句,便能准确归入相应类别。
两名皂隶在她的指挥下,也渐渐摸到门道,手脚愈发利索。
韩松讨了个没趣,脸上笑容僵了僵,心中暗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坐回去,笔尖在纸上划拉得更用力了些。
恰在此时,孔大人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他刚在膳堂用了午膳,又去后园子溜达了一圈消食,此刻红光满面,心情颇佳。
一进门,看到班房角落堆起几摞分门别类的档册,容与正带着两个皂隶忙活,不由得“咦”了一声,好奇地凑过来。
“容编修,你这是……在忙活什么呢?”孔大人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问,“老夫记得,今日韩编修不是该带你一起整理前朝徐国公的生平史册么,怎么倒弄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他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此言一出,韩松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孔大人,又飞快地瞥向容与,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根本没跟容与提过这事,甚至故意把相关材料都压在自己案头最底下!
孔大人这随口一问,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他生怕容与趁机告他一状,说他故意刁难,不交代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