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容与身上。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胡不为眉头紧锁,常玉梁眼皮微抬,容远鹤则依旧古井无波。
盐政敏感,又刚刚出了“山匪毁证”的荒唐剧,此刻皇帝当众发问,简直是把容与架在火上烤。
——无论说什么,都可能得罪一派势力。
容与心头一凛。
她能感受到那聚焦而来的目光中蕴含的压力,有审视,有好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与忌惮。
皇帝此问,既是试探她立场,更似在借她之口,敲打那些装聋作哑的阁臣。
她立刻深深躬下身,姿态恭谨到了极点,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自谦:“陛下垂询,臣惶恐万分。盐政乃国之大政,阁老重臣尚需深思熟虑,臣年少识浅,位卑言轻,岂敢妄议?”
裴悫眉头微皱,显然对她的回避不甚满意:“朕问的是你的看法,不必妄自菲薄!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容与深吸一口气,仿佛被逼无奈,小心翼翼地道:“臣不敢妄议朝政,只是……想到臣少时乡居,村中颇有一个家资丰饶、待佃户伙计也算宽厚的地主老爷……”
这又是什么套路?田垄上的人都不明所以。
“有一年,老爷觉得田里收成不如往年,想试着换种新稻种。这本是好事。然而……”
容与的语气平缓,如同真在叙述一件寻常往事:“他家大管事性子急,看着手底下几个得力的长工闹不和,又见旁人挑唆几句,生怕误了春耕,竟等不及新种育好、田地备好,便要强行全庄统一换种!结果……有的田地没晒好,底肥不足;有的长工心里有怨气,偷偷懈怠;更有甚者,被外边觊觎老爷家业的歹人混入其间,乘着混乱,拔了好些秧苗。”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诚恳:“那老爷英明,发觉事情不妙,立刻责罚了冒进的大管事,命其以老法子稳住了那些‘底子尚好’的田地,不再强求一致。同时暗地里细细清查拔苗的歹人,对那几块被拔了苗、确实荒了的劣地,也并未弃之不顾,而是让几个老成持重的管事,精心选育新种,待到时机成熟,再一小块一小块地、慢慢地、稳妥地引种过去……”
“后来呢?”裴悫似乎有了些兴趣,挑眉问着。
容与脸上露出一个温文的笑容,仿佛在为那地主老爷的善果而高兴:“后来啊,自然是风调雨顺,老爷家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那些闹过别扭的长工,看清了老爷的心思,也都愈发忠心做事了。就连那几块新种上的田,因着准备充足,管护精心,反而成了产量最高的。”
故事讲完,田野间一片安静。
裴悫沉默着,目光在容与那张看似无害、实则藏锋敛锐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比喻?那“老爷”自然是他这帝王!
“盐政”便是那需要更换新种的“田亩”。
“大管事”是哪些人?“歹人”又是谁?“拔苗毁地”……不正是暗指那钦差证毁人伤之事?
而她最后那句“老爷英明……以老法子稳住底子……暗查歹人……对新田择机徐徐图之”,分明是在委婉地献谏。
她没直接提任何盐政新法,却用一个乡野故事,精准地道出了“旧弊需改,然操之过急则易生变乱;稳住大局,暗中调查清除作祟者,待时机成熟再徐徐推行新法”的核心思路。
更巧妙的是,还巧妙地捧了一把皇帝,把推行改革受阻的责任推给了“冒进的大管事”和“外来的歹人”,为皇帝可能的暂缓行动做足了铺垫。
裴悫心中没好气:好好一个孩子,怎么恁像老奸巨猾的容远鹤?连容子瑜当年都比他多些少年意气!
不过虽然如此想着,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麦浪之间:“好一个贤明的‘地主老爷’。这管庄务农的道理,与治国何异?确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昭乾帝欣赏地看了容与一眼,那眼神中的满意已不言而喻,随即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只是这‘老爷’……心里急啊。总盼着家里地亩上的收成,能早日一年好过一年。”
容与立刻躬身:“陛下圣明烛照,体恤黎民。农桑是根本,朝务亦是根本。以陛下之明,家国万顷田亩,终将五谷丰登,岁稔民安。”
裴悫含笑点头,再看向远处沉甸甸的麦穗时,眼神中的戾气已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虑和掌控一切的决心。
他不再说话,背着手,沿着田垄缓缓踱步前行。容与等人默默跟在他身后。
胡不为眉头依旧紧锁,似乎在咀嚼容与故事中关于“歹人”和“清查”的暗示。
常玉梁低垂的眼帘下,眼神闪烁不定,不知在盘算什么。
而容远鹤,步履沉稳如山,目光掠过前方皇帝的背影和身边那个看似沉静的青年编修,眼底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凝重而复杂的审视。
夕阳西沉,将皇城巍峨的殿宇染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
容与手持出宫的牙牌,步履沉稳地穿过重重宫门。
白日里田间奏对的情景如在眼前,皇帝那看似满意却深不可测的眼神,以及盐政那团乱麻带来的无形压力,让她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刚走出最后一道宫门,准备登上等候的马车,却见一辆规制稍简、却依旧透着皇家气度的青幔马车正停在宫门一侧。
车帘掀起,一位身着杏黄常服、面容清俊温和的青年正欲下车。
正是当朝太子裴晟。
“容待诏?”太子见到容与,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脸上绽开温煦的笑容,主动招呼道,“听闻父皇今日兴致颇高,亲试新农具,想必待诏也在场?”
容与立刻停下脚步,敛衽躬身,姿态恭谨却无谄媚:“臣容行简,参见太子殿下。殿下所言正是。陛下躬耕亲试,龙心甚悦,此乃社稷之福。”
“快请免礼。”裴晟虚扶一下,语气温和,“待诏改良农具,利国利民,孤在宫中亦有所耳闻,心甚钦佩。”
他看向容与的目光带着真诚的欣赏,笑道:“孤常读待诏在翰林院整理的农桑札记,条理清晰,见解独到,受益匪浅。只恨未能亲至田间,观此神器风采。”
“殿下谬赞,臣愧不敢当。”容与垂首谦逊道,“些许微末之技,能得陛下与殿下垂青,已是臣之万幸。”
“殿下心系农桑,体恤民瘼,实乃万民之福。”这一句,却是无比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