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保侧身引路,动作殷勤备至,容与微微颔首,没有多言,步履从容地走进御书房深处。
行至御案前丈余之地,她肃然止步,没有直视天颜,却撩起官袍前摆,一撩到底,深深拜伏于地。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文人风骨与臣子的庄重。
“臣容行简,蒙圣恩,忝为江淮道观风使,兼督理运河疏浚事务使臣,”清朗的声音在静室中回响,“今江南河工竣事,漕路初通,首场大汛安然度过,臣特来复命。”
“幸不辱命,然此行诸事繁杂,险阻重重,皆赖陛下洪福庇佑及岳指挥佥事并诸同僚戮力同心。臣,叩谢天恩!”
昭乾帝终于从奏章上抬起头,目光落在拜伏于地的容与身上,那张深沉的面容上并无太多表情,眼神如同幽深的古井,难以窥测其中波澜。
他静静地看着容与,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压:“起来回话吧。饶州之事,奏报朕已细览。辛苦了。”
“起来,赐座。”昭乾帝一句话,小内侍立刻搬来一张绣墩。
“谢陛下。”容与谢恩起身,却并未就座。
在皇帝略带询问的目光和袁保有些错愕的注视下,容与抬起双手,伸向自己头上的乌纱。
她的动作很稳,指尖没有一丝颤抖,轻轻地将那顶象征朝廷六品清贵文臣身份的乌纱帽摘下。
没有了乌纱的遮盖,露出她光洁的额头和整齐束在簪下的鬓发,更衬得那张清俊面容愈发沉静肃然。
日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挺拔如青竹的侧影,那份身无长物的清逸风骨,此刻展露无遗。
她双手托着那顶乌纱,重新深深跪倒在地。
这一次,她将乌纱捧过头顶,声音沉静如秋水深潭,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响起:
“臣有罪!特来向陛下……请罪!”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
袁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露出极大的惊愕和不解。
昭乾帝的眼神也瞬间凝住,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地看向容与,沉默着,等着下文。
“臣奉旨南下,协理学政,观览河工,本为肃清吏治,造福黎庶。”容与的声音平稳依旧,“然查案期间,为麻痹奸佞,诱其松懈,获取信任,臣……不得已之下,收受漕运同知贾世仁等人所赠之贿赂玉器三件、苏杭锦缎十二匹、景德薄胎瓷器一套、名茶若干,及……及夹带于点心匣中,面额总计陆佰贰拾两的通源银票。”
“以上财物,经臣核查清算,共折合纹银约四千三百两。”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沉甸甸的份量:“臣虽初心为公,意图以此麻痹奸佞,套取罪证,然……收受贿赂乃事实!有违朝廷法度,悖离臣子清廉之道,更辜负陛下信任!”
“臣不敢讳言,更不敢以公义之名,行贪墨之实!今日功成归朝,特此卸冠,请陛下严惩,以肃官箴!”
容与说完,便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触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
那份托着乌纱、请罪认罚的清瘦身影,在这肃穆的御书房内,显得如此决绝而孤峭。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袁保大气不敢喘,偷眼看向昭乾帝。
他太了解这位陛下了,天子最忌恨的就是臣下的欺瞒!
昭乾帝脸上的深沉之色并未褪去。
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光滑的御案桌面。
那细微的叩击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良久,就在容与以为雷霆之怒即将降临之际,昭乾帝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
那抹弧度很短暂,仿佛春冰乍裂,随即隐去。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带着帝王特有的沉冷,但其中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
“起来吧。”昭乾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区区几千两银子……换一个盘踞饶州多年的巨蠹伏法,换一条漕运命脉重通,换几万役夫得以喘息,换江南西路吏治暂清,容行简,你这‘贿赂’,收得……倒也值得!”
他顿了顿,语气似乎更随意了些:“朕知道,你不是图这点银子。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罢了。那些东西,就算是朕赏你的,安心收着吧!”
“陛下!”容与并未起身,反而伏得更深,“陛下厚恩,臣万死难报!然此财物,其来源皆为饶州官吏盘剥役夫、克扣河工之民脂民膏,臣……实在不敢承受!亦不能承受!”
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御案之后那模糊而高大的明黄身影,目光坦诚而坚定:“臣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将臣此行所收之玉器、绸缎、瓷器、茶叶等物悉数变卖,连同那六百二十两银票,一并折成现银。”
“臣欲将此不义之财,全数散发予此轮疏浚运河中被贾世仁等贪官污吏残虐至死、伤重致残、乃至家破人亡之役夫及其家属,聊作抚恤,微补亏欠!若陛下应允,实乃江南役夫之大幸!”
容与说完,再次深深叩首,等待着皇帝的裁决。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袁保在一旁听得心潮起伏,看着容与那副油盐不进、执着得近乎迂腐的模样,急得手心冒汗。
陛下都开口说赏你了,你还推辞不要,还非得捐出去?这不是打陛下的脸吗?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御案后的昭乾帝,在听完容与这番话后,那双深沉的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采——似是了然,似是无奈,更有一丝极为难得的欣赏。
“容行简……”昭乾帝低低念了一声她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你这性子……唉,倒是像他。”
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轻轻挥了挥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准了。那些东西,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此事既是由你提出,便由你全权经办。着工部、金陵府库协办。”
“谢陛下隆恩,陛下仁德!”容与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释然,深深叩拜。
“起来吧。”昭乾帝的声音缓和了许多,看着容与重新戴上乌纱,起身恭敬侍立,“你这一趟,辛苦了,也受惊了。”
他拿起桌上另一份奏折,目光变得深沉难测:“这几天,你就不必上朝了。回府好好歇息几日,养养精神。替朕……看看容首辅也好。”
“臣遵旨。谢陛下圣恩。”容与躬身领命,她再次行礼,在袁保的陪同下,缓缓退出了那充斥着无形重压的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