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户部吏员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恭敬,手中捧着一个盖着户部度支司大印的、封得严严实实的公文袋。
“容……容大人!”见到容与,他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喘息,“下官奉度支司主事大人之命,特来呈送万寿节庆典前期用度批条!请……请大人查验!”
那户部小吏双手将公文袋奉上,动作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容与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公文袋上鲜红的户部大印,以及“特急”、“太子谕令”等加注的字样。
她并未立刻去接,只是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清冽的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在那小吏面色变得惴惴时,她才放下茶盏,伸出修长的手指,从容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公文袋。
指尖触及那冰凉的封蜡,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细微的弧度,转瞬即逝。
“有劳了。”她声音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回去转告贵司主事大人,本官……谢过了。”
那吏员如蒙大赦,连声应“是”,又行了一礼,才躬身退了出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
容与将公文袋随手放在书案一角,并未拆看。
她重新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继续临摹那未完成的碑帖。
笔锋流转,沉稳依旧。
……
户部尚书值房内,常玉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枯坐在紫檀大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如同他此刻焦躁的心跳。
案头,那份被胡不为当朝算得哑口无言、被迫签批的五万两万寿节拨款批条,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他眼睛生疼。
“容行简……胡不为……”他咬牙切齿地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讲,竟敢如此打他的脸!
更可恨的是胡不为那个老匹夫,竟敢在朝堂之上,当着陛下的面,将他户部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让他颜面扫地,威严尽失!
此仇不报,他常玉梁如何在朝中立足?!
“大人……”下首,几名心腹属官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其中一人见常玉梁脸色铁青,壮着胆子开口:“大人息怒……那容行简不过仗着太子宠信和胡不为撑腰,才敢如此放肆!此等小人,不足为惧!不如寻个由头,参他一本?”
“对对!就说他……嗯……在筹备万寿节期间,中饱私囊?或者……滥用职权,欺凌商户?”另一名员外郎附和道。
“蠢货!”常玉梁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
他怒视着那两个说话的官员:“中饱私囊?证据呢?他容行简做事滴水不漏,你去哪里找证据?!滥用职权?他刚接手筹备,连钱都还没花出去,你拿什么参他?”
“这种捕风捉影的东西,能扳倒他?!只会让胡不为那老匹夫再参老夫一个‘构陷忠良’!”
那官员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
值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官员,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芒,低声道:“大人,下官……倒有一计,或许可行。”
“说!”常玉梁目光如电,射向他。
那官员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大人,您可还记得……云南学政告老之事?吏部那边,为此职缺人选,已经头疼了好一阵子了。”
常玉梁眉头一挑:“云南学政?那是个苦差事,瘴疠横行,土司林立,教化艰难,前几任不是病死在任上,就是灰头土脸地告病还乡,无人想去也属正常。”
“……怎么?你想让容行简去?”常玉梁反应过来,面上露出喜色与沉吟。
“正是!”那官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大人,云南学政,乃从四品,容行简如今是翰林侍讲,虽有个左春坊大学士的虚衔,也不过正五品!”
“若将他擢升为云南学政,这是‘升迁’啊!外人看来,是陛下看重其才学,委以封疆教化之重任。至于他做不好,那便是他的能力问题!将他远远打发到那穷山恶水、远离中枢之地,让他去和那些不开化的土司打交道,岂不好?”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蛊惑:“而且……大人,云南学政出缺已久,吏部迟迟定不下人选,正是个机会!”
“只要大人在陛下面前,或通过内廷……稍加运作,将此‘美差’‘举荐’给容行简。陛下念其金陵、饶州之功,又值用人之际,未必不会应允!如此……既全了陛下的面子,又解了大人的心头之恨,岂不两全其美?”
常玉梁听着,眼中精光闪烁,脸上的阴霾渐渐被一种阴冷的算计所取代。
他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捻着下巴上的短须,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云南学政……嗯,好!好计策!”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寒光四射:“就这么办!云南那地方……哼!”
“容行简,你不是有能耐吗?老夫倒要看看,你在那蛮荒之地,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他不再犹豫,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沉吟片刻,开始书写。
信是写给司礼监秉笔太监周进的。
他与周进素有勾结,深知这位内廷大珰贪财好利,更与自己有共同的政敌。
一封信洋洋洒洒数百字。
写罢,他仔细封好信笺,唤来一名心腹,低声吩咐:“将此信……务必亲手交到周大珰手中!不得有误!”
数日后,紫宸宫御书房。
昭乾帝裴悫端坐于御案之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他目光沉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御案一角,单独放着一小摞奏章,格外显眼。
司礼监秉笔太监周进,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
他觑着皇帝批阅奏章的间隙,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您看……这一摞折子,都是弹劾翰林侍讲学士容行简的……”
皇帝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并未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周进心中暗喜,连忙继续道:“折子里说,容翰林在筹备万寿节期间,行事过于,嗯……刚愎?与商户洽谈时,态度倨傲,有损皇家体面.还有,说他借机安插私人,所用物料价格,似有虚高之嫌……虽无实据,但……众口铄金啊陛下……”
皇帝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翻看着手中的奏章,声音听不出喜怒:“哦?有这等事?容行简……朕记得,是个办事稳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