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宅院是典型的汉家三进院落,青砖黛瓦,收拾得干净整洁,院中几株山茶花开得正艳,为这深秋添了几分暖意。
周乡绅一边引路,一边介绍着家人——温婉的周夫人,两个好奇打量客人的半大孩子,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是周乡绅的父亲。
晚膳安排在后院花厅。
菜肴颇具地方特色:汽锅鸡香气扑鼻,宣威火腿薄如蝉翼,清炒山野菜鲜嫩爽口,还有一碟当地特有的“乳饼”,佐以周家自酿的米酒。
席间,周乡绅谈兴甚浓,从宜良的风土人情,讲到今年的收成,再讲到镇上的趣事。
容与含笑倾听,偶尔插言询问,气氛融洽。
在容与的引导之下,话题自然转到了当地的教化上。
容与放下竹筷,状似随意地问道:“周翁,贵地文风如何?镇上学童,可有机会读书识字?”
周乡绅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叹了口气:“唉,容先生问到这个……实不相瞒,难啊!”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眉宇间染上愁色,“咱们青溪镇,汉民土民混居,按理说该互通有无。可这读书识字……却是块心病!”
他掰着手指细数:
“镇子上倒是有一所义塾,是一位告老还乡的举人老爷办的,就在镇西头。塾师姓陈,是个老秀才,学问扎实,人也厚道。可学生……太少了!拢共就十几个娃儿,还都是镇上汉民家的孩子。土民家的娃儿……一个没有!”
“哦?这是为何?”容与问道。
“隔阂深啊!”周乡绅摇头,“土民寨子,自有寨子的规矩。寨老们觉得,汉人的书是‘汉经’,读了会忘本,会丢了祖宗传下的本事。”
“再者,他们觉得读书没用,考功名?那是汉人的路,土民考上了也做不了官,不如学打猎、种地、认草药实在。还有……”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忌惮,“上头……也不让啊!”
“上头?”容与眼神微动。
“就是管着这附近几个寨子的‘黑山土司’!”周乡绅声音更低,“那位土司老爷,势力大得很!他发过话,严禁寨民子弟接触汉学!说那是‘蛊惑人心’、‘断我根基’!哪个寨子敢送孩子去汉人学堂,就是跟他作对!”
周乡绅的声音压得更低:“前两年,隔壁‘白水寨’有个胆大的后生,偷偷跟着陈先生学了几个月认字记账,被土司的人知道了……唉,那后生……被打断了腿,赶出了寨子!自那以后,再没人敢了!”
周乡绅的父亲,那位一直沉默喝茶的老者,此时也放下茶盏,用苍老的声音补充道:“不止如此。土司还派人在寨子里宣扬,说汉官狡诈,学堂是陷阱,去了就会被抓去当兵、做苦役……吓得寨民们更不敢让孩子沾边了。”
李贵听到这里,眼睛一亮,他放下了茶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神秘和“知情”表情,插话道:“周翁说得是!那黑山土司,本官也听说过他的恶名,据说他手下的猛虎寨,凶得很!不过……”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小的在省城时,听……听按察司那边一个朋友酒后提过一嘴,说这猛虎寨……可不光是打家劫舍那么简单!”
他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包括容与沉静的眼神。
李贵精神一振,继续道:“那朋友说,猛虎寨背地里……还干着走私的勾当!盐、铁、药材……甚至,还有人私下传,他们跟境外那边也有勾连,赚得是盆满钵满!所以才能养得起那么多亡命徒,连官府都忌惮三分!”
周乡绅父子闻言,脸色微变,显然对这些内幕并不完全知晓。容与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哦?李书办的朋友……消息倒是灵通。可知他们主要走哪些路子?销往何处?”
李贵见容与似乎感兴趣,心中得意,但也不敢太过卖弄,谨慎地答道:“这个……小的那朋友也是醉话,说得含糊。好像……主要是走澜沧江的水路,还有西边几条隐秘的山道。销往何处……他也没细说,只说买家来头不小,背景很深。”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小的琢磨着,能在澜沧江上走大宗私货,还能打通关节的……这背后,没点‘硬靠山’,怕是办不成!”
听着李贵的话,堂中人面面相觑,一时陷入寂静。
容与听着,心中了然。
西南土司盘踞已久,非一日之寒。
她看向侍立一旁的蜜儿。
蜜儿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的情绪,但紧抿的嘴唇透露出她内心的波澜。
黑山土司的问题暂且略过,容与看向周乡绅,又问:“那……陈先生的义塾,境况如何?”
“勉强维持!”周乡绅也回过神来,苦笑道,“陈先生高义,束修收得极低,甚至对贫寒子弟分文不取。”
“可义塾的学田……唉,早就被镇上几家大户变着法子‘租’去种了桑麻,租金拖欠了好几年!”
“官府拨的那点廪饩银子,层层克扣下来,到陈先生手里,还不够给孩子们买纸墨的!全靠陈先生自己那点微薄的积蓄和周济撑着,我看着都心疼!可……唉,人微言轻,帮不上大忙啊!”
资源匮乏,观念滞后,土司高压……这重重枷锁,将边陲的教化之路堵得严严实实。
容与心中沉重,面上却不动声色:“周翁仁义,能收留陈先生办学,已是功德。明日,可否引荐容某,去拜访一下陈先生?”
“当然!当然!”周乡绅连忙应道,“陈先生若知道有容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关心义塾,定会高兴!”
次日清晨,在周乡绅的陪同下,容与带着蜜儿和容易,步行前往镇西头的义塾。
义塾设在一座废弃的山神庙里,庙宇早已破败不堪,神像也不知所踪,只余下几间勉强遮风挡雨的偏殿。
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稚嫩却认真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走进院门,里头的景象令人心酸。
院子不大,坑洼不平的地面勉强打扫得干净。
十几个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穿着打补丁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有的赤着脚,挤在四面透风的殿宇里。
他们围坐在一个用石头垫着腿的破旧长案旁,案后站着一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是陈塾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