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尘埃落定,裴明月敏锐地捕捉到御座之上,父皇投向她的目光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那并非纯粹的宠爱,更像是一种被刻意压下的、掺杂着审视的歉疚。
尤其是在谈及北境风波时,他温言抚慰的间隙,眼神总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柔嘉心中明白,这是帝王父皇在愧疚,愧疚险些将她推入和亲的深渊。
柔嘉心里清楚,这份愧疚,正是她眼下最可用的筹码。
午后,御书房内檀香沉凝。
堆积如山的奏章压在紫檀木大案上,也压在皇帝裴悫微蹙的眉宇间。
袁保屏息侍立在一旁,姿态恭谨,四周的内侍们也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殿门轻启,柔嘉公主的身影出现在光影里。
袁保立刻趋步上前,深躬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公主殿下金安,陛下正在批阅奏章。”
柔嘉颔首,步履沉静地走进来。
她手中捧着一只描金檀木托盘,托盘上是一只青玉小盅,盅盖微启,溢出清甜温润的香气。
“父皇。”她声音清脆柔婉,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儿臣见您连日辛劳,特命人炖了盏冰糖燕窝,清心润肺,您用些吧。”
皇帝抬起头,眉宇间的疲惫似乎被这温软的声音熨帖了几分,露出一丝淡笑:“明月有心了。”
他放下朱笔,示意袁保接过玉盅。
柔嘉的目光落在堆积的奏章上,黛眉微蹙,声音里是真切的忧色:“父皇……您这案牍劳形,日复一日,儿臣瞧着心疼。朝中诸臣,难道竟无一人能为父皇分忧一二?”
“……尽是些繁冗琐事,徒耗圣躬。”这话听起来,却有些小女儿的任性。
裴悫忍不住摇着头笑了笑:“孩子话。”
他端起玉盅,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盅壁,目光落在奏本上,深邃难测。
“哪里就是孩子话?父皇您如此疲累,不都是下头的人不尽心?”柔嘉又哼了一声,仍有些不服气似的。
裴悫轻叹一声,瞧着这个没什么夺权机会和野心的小女儿,只觉得心中熨帖,难得想说几句知心话。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帝王独有的孤寂与疲惫:“自从周进那档子事之后,秉笔的位置……一直空着呢。”
“忠心的人,未必有才;有才的人,又怕他心思不正。人心……难测啊。”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与其再养出一个心思叵测的祸根,不如朕自己辛苦点,心里反倒踏实。”
柔嘉静静听着,心中念头飞转。
她上前一步,姿态温婉,语气却带着一种仿佛未经世事的疑惑:“父皇思虑深远,儿臣愚钝。只是……既然内侍之中难觅妥帖之人,何不另寻他途?”
她微微偏头,目光清澈:“譬如启用宫中的女官?她们心思细腻,又通文墨,替父皇分拣奏章,誊录要点,做些案头琐事,想来也是使得的。”
“横竖也只是做些笔墨功夫,军国大事,终究要父皇圣心独断。”
她话语轻柔,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见皇帝目光微凝,若有所思,并未立刻驳斥,柔嘉心中微定,又拍了拍手,似乎只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不经意地续道:“况且……儿臣私心想着,女子反倒比那些心思活络、根基盘结的内侍……更易掌控些。”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似褒实贬:“便如那容妍,一介女流,不也凭着父皇恩典,在巾帼营中为朝廷、为父皇效死力么?她们一身荣辱皆系于天家恩典,岂敢有半分不臣之心?”
皇帝端着玉盅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缓缓沉下去,那温和的笑意也微不可查地敛去些许,语气轻飘飘的,状似不经意道:“明月儿,你亦是女子,此言倒像是将自己和她们分开了?”
柔嘉心头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惊,反而扬起下颌,露出带着骄矜与疏离的笑容,语气斩钉截铁:“父皇此言差矣。”
“儿臣乃天家血脉,是君,她们是臣,是奴才,怎能相提并论?”
柔嘉的眼中露出疑惑来,语气却是理所当然:“君恩如海,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她们能得父皇驱使,已是莫大造化,不是自当肝脑涂地以报?”
“儿臣只是觉得,用她们,总比用那些不知根底、心思深沉的内侍更省心些罢了,也省得父皇如此劳心劳力。”
皇帝审视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那锐利的锋芒才缓缓散去,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思量。
他轻轻放下玉盅,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倒是想得别致。此事……容朕再想想。”
柔嘉心知火候已到,她立刻转移了话题,换上温婉关切的神情,仿佛刚才的提议真的只是灵光一闪的童言稚语。
她微微垂首,声音带着一丝恳切:“是儿臣多嘴了。父皇莫要为这些琐事劳神。倒是儿臣近日听闻宫外一桩事,心中颇不安宁。”
她抬起眼,眸中带着真切的同情和悲悯:“儿臣听新采买的宫女说,金陵城中的慈佑堂,收容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儿,尤以被弃的女婴为多……寒冬将至,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实在可怜……”
“儿臣每每思及,寝食难安。父皇……”她声音微哽,眼圈也泛起绯色来,俨然一副心地善良柔软的娇娇女儿,“儿臣想请旨,修缮慈佑堂,多置些棉衣米粮,让那些可怜的孩子,冬天能好过些。也算是为父皇积福,为大昭祈福!”
皇帝看着女儿眼中盈盈的水光,听着她话语中的悲悯,心中那点疑虑终是被这份小女儿的柔善冲淡了。
他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意:“难得明月儿有这份仁心,出身皇家受万民供奉,合该如此。”
“你想做便去做吧。所需银两,从朕的内库支取。人手……尚仪局的女官,你看中谁,便调去襄助。若有难处,尽管来禀朕。”
“儿臣谢父皇恩典!”柔嘉眼中迸发出喜悦的光芒,盈盈下拜。
随即,她又似想起什么,面露一丝恰到好处的关怀与体贴:“父皇日理万机,身边得力人手本就珍贵。尚仪局的女官们皆在御前伺候,儿臣那边不过是些修葺屋舍、分发米粮的琐事,哪里敢占用父皇的人?”
“随意拨几个粗使嬷嬷帮衬着便是了。若父皇日后真有用人之际,儿臣还怕耽误了正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