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幕悄然降临,金陵城被万家灯火点亮,爆竹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食物的香气。
慈佑堂内,此刻却是一片不同于往年的、喧闹而温暖的景象。
院子中央燃起了几堆篝火,噼啪作响的火苗驱散了冬夜的寒意,映照着孩子们兴奋得通红的小脸。
长长的条案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虽不精致,却份量十足,大盆的白菜猪肉炖粉条冒着诱人的香气,金黄的炸丸子堆得像小山,还有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饺子……虽然馅里菜多肉少,但每个孩子都能分到满满一碗,这在慈佑堂,已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角落里,一个约莫七八岁、名叫小花的小女孩,紧紧捧着一碗刚出锅的饺子,小脸几乎要埋进碗里。
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碗里那一个个胖乎乎的、冒着热气的饺子,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年”。
去年的除夕,她在哪里?
哦,是在城隍庙破败的屋檐下。
寒风像刀子一样刺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冻得她浑身发抖。
她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又冷又硬的窝窝头——那是白天在酒楼后门捡到的,伙计看她可怜扔给她的。
她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小口小口地啃着,听着远处传来模糊的爆竹声和隐约的饭菜香。
肚子饿得咕咕叫,身上冻得麻木,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在脏兮兮的小脸上冻成了冰碴子。
那时候,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碗热汤,一个能挡风的角落。
“小花,快吃呀,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女孩推了推她,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有肉,可香了!”
小花猛地回过神,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饺子,又看看周围小伙伴们狼吞虎咽、欢声笑语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冲得她鼻子发酸。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快要涌出来的眼泪憋回去,夹起一个饺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鲜,香,热,烫……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混合着肉香、面香和温暖的味道,瞬间充满了她的口腔,顺着喉咙滑下,一直暖到了心窝里。
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烫得她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小脸上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好吃,真好吃!”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里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无边的黑暗和恐惧,有的是暖暖的火堆,有香喷喷的饺子,有和蔼的先生,有一起笑闹的小伙伴……
这就是过年吗?
小花觉得,这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比她梦里梦到的还要好上一万倍。
院子里的喧闹声隐约传来。暖阁内,炭火融融,驱散了寒意。
林疏影和桂萱儿没有去院子里凑热闹,而是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一边喝着清茶,一边看着窗外篝火旁孩子们欢快的身影,脸上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孩子们真开心啊。”桂萱儿放下茶杯,轻轻感叹道。
她今日没有穿马面裙,而是换了一件水红色的锦缎袄子,衬得她愈发娇艳。
发髻上簪着一支精致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显出几分难得的妩媚。
作为清雅居和天蟾记的掌柜,她今日特意抽空来慈佑堂,给孩子们送来了不少糖果点心。
“是啊!”林疏影点头,她依旧穿着素雅的青布棉袍,但气色比初来时好了许多,眼神沉静而温和,“多亏了公主殿下和容侍郎他们。今年孩子们总算能过个像样的年了。”
桂萱儿笑了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起来今年可是个大年份。陛下五十万寿,普天同庆。听说还要开恩科呢,”
“恩科?”林疏影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是了,陛下五十圣寿,开恩科取士,也是常理。”
“桂掌柜的清雅居怕是要宾客盈门了。那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可是你最大的主顾。”
桂萱儿闻言,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唉……生意再好,也不过是迎来送往,算账收钱,挣些辛苦银子罢了。有什么意思?”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篝火旁一个正笨拙地给更小的孩子喂饺子的女孩,眼神变得柔和起来,“看着这些孩子从懵懂无知,到一点点学会认字、算数、懂道理……看着她们脸上有了笑容,眼里有了光,那才才真叫有意思呢!”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和感慨,与平日那个精明干练的女掌柜判若两人。
林疏影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和共鸣:“桂掌柜说得是。教书育人,看着她们成长,这份满足确实非金银可比。”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林先生,桂掌柜!”
两人转头,只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端着两碟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
她叫秋菊,是慈佑堂里年纪稍大的孩子之一,聪明伶俐,学东西很快,现在帮着林先生管理学堂的书籍和教具,是林疏影的得力小助手。
她脸上带着好奇和兴奋,放下果盘,忍不住问道:“先生,桂掌柜,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恩科呀?是不是就是考状元那个?”
桂萱儿笑着点头:“是啊,就是考状元、考进士的考试。今年陛下开恩科,天下读书人都会来金陵赶考呢。”
秋菊眼睛一亮,随即又闪过一丝困惑:“那……那为什么只有读书人才能考?女子女子不能考吗?”
她歪着头,看向林疏影,眼神清澈而充满求知欲:“林先生,您懂得那么多,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样样精通,比我们听说的那些秀才公都厉害!”
“您……您为什么不去考科举呢?您要是去考,肯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秋菊的话,带着少女天真的崇拜和不谙世事的疑惑。
林疏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中轻轻晃荡了一下。
她看着秋菊那双充满期待和不解的眼睛,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桂萱儿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她看着林疏影,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的无奈和惋惜。
暖阁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窗外孩子们隐约的欢笑声和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传来。
林疏影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沉重:“秋菊,科举是朝廷选拔官员的途径。朝廷有规矩,只有男子才能参加科举。”
“为什么呀?”秋菊更加不解了,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平,“规矩不能改吗?”
“先生您这么厉害,桂掌柜也那么能干,我们慈佑堂的姐妹们,好多人都很聪明,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去考呢?”
林疏影看着秋菊眼中那份纯真的向往和不平,心中如同被针扎一般刺痛。
她轻轻抚摸着秋菊的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规矩……是祖辈定下的。改变很难。需要时间,需要很多很多人的努力……”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声音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和深深的无奈:“或许将来有一天会改变的。但不是现在。”
桂萱儿也接口道,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苦涩:“是啊,小秋菊。这世道对女子有太多的规矩,太多的束缚。”
“我们能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靠自己的本事,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照顾好自己,也帮助别人。至于科举当官……那不是我们该想的事情。”
秋菊听着两位先生的话,小脸上的兴奋和困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懵懂懂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嘟囔着:“哦,这样啊……”
她看了看林先生眼中那抹深沉的无奈,又看了看桂掌柜脸上那丝苦涩的笑容,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却本能地感觉到,这个话题让两位先生很难过。
小秋菊不再多问,默默地行了一礼,退出了暖阁。
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留下暖阁内一片沉重的寂静。
林疏影和桂萱儿相视无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份深藏的遗憾与不甘。
窗外,孩子们的笑闹声依旧,新年的喜庆气氛弥漫。
但在这温暖的暖阁里,关于“科举”的短暂对话,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