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北的断墙下,赵匡胤的玄甲已被血与泥染成深褐色。
他半跪在坍塌的粮库前,怀里抱着件烧焦的战袍。那是李继勋的中军甲,肩甲处还留着半截箭杆,衬里的棉絮被火燎成焦黑的网状,却仍能看出用金线绣的 “忠勇” 二字 —— 那是去年柴荣亲赐的,李继勋总说太扎眼,平日里都罩着件普通的灰布袍。
“大哥……” 赵匡胤的指腹摩挲着焦黑的针脚,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昨夜从滁州赶来时,水面上还漂着未熄的火把,他跟着那些零星的周军残部往粮库划,竹筏几次被浮尸撞翻。当亲兵从瓦砾堆里拖出这件战袍时,他摸到甲胄内侧藏着的东西 —— 半块青铜符,与自己怀里的那半严丝合缝。
“点检,水退了些。” 赵普站在他身后,青色官袍下摆沾满泥浆。他望着远处缓缓回落的水面,那里漂浮着无数散落的粮册纸页,被水泡得发胀,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杨延玉说,李将军是为了不让粮册落进南唐手里,才……”
“才什么?” 赵匡胤猛地回头,眼里的血丝比甲胄上的血渍更触目,“若不是皇商司扣着粮船,他何至于烧粮?!” 他将青铜符狠狠攥在掌心,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些盐引股票,在他们眼里比弟兄们的命还金贵!”
话音未落,西北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那声音起初像闷雷滚过地面,渐渐变得清晰可辨,八百匹战马的铁蹄踏在泥泞的土地上,竟踏出整齐的节奏。赵普先反应过来,拽了拽赵匡胤的衣袖:“是代州铁骑的马蹄声。”
赵匡胤霍然起身,腰间的佩剑 “呛啷” 出鞘。他眯眼望去,只见一队玄甲骑兵正冲破晨雾而来,为首的将领左臂缠着渗血的白布,正是杨业之子杨盛 —— 前年代州大战中,此人曾率三百骑凿穿辽军大阵,硬生生斩了辽帝的马夫。
“来的正好!” 赵匡胤的剑刃在晨光中闪着寒光,“我倒要问问杨将军,皇商司的粮船到底在哪!”
杨盛勒住马缰时,八百铁骑同时收势,马蹄溅起的泥水在地上划出整齐的弧线。他翻身下马,左臂的伤口因动作牵扯迸裂,血珠顺着白布渗出来,滴在腰间的铁林军令牌上。“赵点检。” 他的声音比北地的寒风还冷,“奉枢密院令,铁林军驰援寿州。”
“驰援?” 赵匡胤冷笑一声,将那件烧焦的战袍掷到杨盛脚边,“等你们来,寿州早就成了南唐的囊中之物!我大哥的命,你们赔得起吗?”
杨盛的目光落在战袍上,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认得这件甲胄,去年冬天还见过李继勋穿着它在教场练兵,当时李将军还拍着他的肩说:“铁林军是大周的尖刀,可别让皇商司的算盘珠子比你们的刀还快。”
“粮船三日前已过楚州,” 杨盛弯腰捡起战袍,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被南唐水师拦截在硖石口,护榷军正在突围。皇商司发了急报,让我们先带三天的干粮过来。” 他从马鞍旁解下一个麻袋,倒出里面的饼 —— 是掺了盐和芝麻的硬面饽饽,边缘还带着烤制时的焦痕。
“干粮?” 赵匡胤的剑往前递了寸许,剑尖几乎要碰到杨盛的咽喉,“我大哥用命护着的城,你们就带这点东西来?”
铁林军的士兵们同时拔刀,玄甲碰撞的铿锵声震得水面泛起涟漪。杨盛身后的副将厉声喝道:“赵点检放肆!杨将军是奉王朴大人令行事!”
“王朴?” 赵匡胤的笑声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在汴京暖房里算他的盐引账,怎知寿州弟兄们在水里泡了多久?” 他突然指向远处漂着的几艘船,“你们看!那是皇商司的漕运船!他们宁可让船在淮河上打转,也不肯送粮过来!”
杨盛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三艘挂着 “通市” 旗号的漕船泊在浅滩,船工正忙着往岸上搬箱子,看形状像是茶叶和丝绸。他的眉头瞬间拧起 —— 按陈琅的密令,漕船应载着盐引和粮食,怎么会是这些?
“那不是皇商司的船。” 杨盛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锐利,“通市局的船舷都刻着‘盐’字,那些船没有。” 他转向赵匡胤,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赵点检,你最好查清楚,是谁在借皇商司的名义行事。”
赵普在一旁适时开口:“杨将军何必动怒?点检也是悲恸过度。” 他弯腰捡起一块船板,上面隐约有 “南唐” 二字的刻痕,“看来是南唐假扮的,想挑拨我们自己人内讧。”
赵匡胤却像没听见,剑仍指着杨盛:“我不管是谁的船!今日若不把粮送到,休怪我赵匡胤不认人!”
“粮在后面。” 杨盛突然侧身,露出身后的马队。铁林军士兵们纷纷解下背上的皮囊,里面是用油纸包着的粟米饼,虽然不多,却散发着新鲜的麦香。“这是连夜烙的,够寿州残兵撑到漕船解围。” 他盯着赵匡胤的剑,“赵点检若要动手,先问问我身后的八百铁骑答不答应。”
晨风吹过断墙,卷起地上的纸页和灰烬。赵匡胤看着那些粟米饼,又看了看杨盛渗血的左臂 —— 那伤口像是被辽人的狼牙箭所伤,去年代州大战时,他自己胳膊上也留过同样的疤。
剑刃缓缓垂下,却仍泛着冷光。“告诉陈琅,” 赵匡胤的声音低沉如鼓,“若我大哥的仇报不了,皇商司的账,我迟早要跟他算清楚。”
杨盛没接话,只是将那件烧焦的战袍叠好,递还给赵匡胤。“李将军是条汉子。” 他转身翻上马背,左臂的白布已被血浸透,“铁林军去加固城墙,赵点检若有血性,就带着你的人清剿城内的南唐残兵。”
八百铁骑踏着泥水离去时,赵匡胤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将青铜符狠狠砸在地上。符块撞在石头上裂成细纹,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赵普弯腰去捡,却被他一脚踩住手背。
“你早就知道漕船是南唐假扮的,对不对?” 赵匡胤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暴怒。
赵普的手背被踩得发白,脸上却依旧平静:“知道又如何?” 他轻轻抽回手,揉着发红的指节,“皇商司与义社的裂痕,总要有人先划开一道口子。” 他捡起裂了缝的青铜符,对着晨光看了看,“李将军的死,不算白费。”
远处的水面上,那几艘假冒的漕船突然燃起大火。杨盛的副将正举着火把冷笑,船工们跳上岸,原来都是铁林军的士兵假扮的。
杨盛站在断墙上,看着那片火光,忽然想起临行前王朴的话:“淮南的水,比北地的雪更冷,能冻住人心。” 他摸了摸怀里的密信,上面陈琅的字迹力透纸背 ——“严防内鬼借李将军之死生事”。
风里飘来粟米饼的香气,混着水腥和焦糊味,在寿州城的废墟上弥漫。剑拔弩张的气氛虽暂歇,却没人知道,那道被青铜符划出的裂痕,早已顺着淮水蔓延开去,即将冻结整个大周的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