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八年七月十六的汴京紫宸殿,铜鹤香炉里的檀香燃得正旺,却压不住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息。御阶下的文武百官分成两列,殿前司将领石守信攥着朝笏的指节泛白,额角的青筋随着急促的呼吸突突跳动 —— 他刚从蜀地赶回汴京,屁股还没坐热,就撞上了这场针对赵匡胤的朝议。
“陛下!” 石守信往前迈了半步,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冰凉的金砖地,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激动,“蜀地将士远征半载,破剑门时折损三成,定成都时血战三日,才有今日蜀地平定!偶因军饷拖欠、将士饥寒而劫掠,不过是一时失察!赵点检素以军纪严明着称,定是下属私自妄为,与他无关啊!”
他说着猛地顿首,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望陛下念及将士劳苦,从轻发落!若严惩赵点检,恐寒了东路军数万将士之心,日后谁还敢为大周征战?”
话音未落,班列中立刻响起附和声。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高怀德紧跟着出列:“石将军所言极是!臣上月还在蜀地,亲眼见赵点检约束士兵,只因王全斌纵兵在前,才让个别士兵效仿!若要追责,也该先问王全斌之罪!”
“是啊陛下,赵点检破蜀有功,岂能因小过而掩大功?”
“将士远征不易,还望陛下体恤!”
殿前司旧部纷纷开口,殿内瞬间被嗡嗡的议论声填满。御座上的柴荣始终没说话,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饕餮纹,目光落在案上堆叠的奏报上 —— 最上面那本是王侁查核的成都劫掠清单,红笔圈出的 “商户被焚三百家、百姓死伤逾百” 字样,像血渍一样刺目。
“哼,‘小过’?” 一声冷笑突然从文官班列中响起。王朴撩着青袍下摆走出,花白的胡须随着语气颤动,手里的朝笏重重顿在地上:“石将军说劫掠是‘小过’?赵光义私纳降妃也是‘小过’?赵匡胤坐视不理、私藏珍宝,还是‘小过’?”
他上前两步,与石守信针锋相对,声音沉得像坠了铅:“军纪是三军之纲!当年武王伐纣,靠的是‘不杀降、不掳掠’才得天下;如今王全斌纵兵焚市,赵光义强占花蕊夫人,赵匡胤私吞蜀宫珍宝 —— 此非‘一时失察’,是目无国法!是视蜀地百姓为草芥!”
石守信猛地抬头,丹凤眼瞪得通红:“王相休要危言耸听!蜀地初定,人心未稳,正是用人之际!赵点检手握东路军兵权,若严惩于他,东路军恐生哗变!蜀地再乱,谁来负责?”
“哗变?” 王朴冷笑一声,袖袍一甩带起一阵风,“若因纵容不法而保一时安稳,日后必酿更大祸端!当年安史之乱,不正是因玄宗纵容安禄山、军纪涣散而起?今日放过赵氏兄弟,明日就有将领效仿劫掠州县,后日就有宗室效仿强占民女 —— 届时国法何在?陛下威信何在?天下百姓又该信谁?”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殿中,刚才还附和石守信的将领们瞬间沉默。王朴又转向柴荣,躬身道:“陛下!臣闻李顺赴京叩阙时,曾持《流民图》泣血陈词,图中孩童啃树皮、妇人倒血泊,皆是劫掠之祸!若不严惩,何以对蜀地百姓?何以立国法威严?”
“王相说得好听!” 高怀德忍不住反驳,“严惩赵氏兄弟容易,可东路军数万将士怎么办?他们多是赵点检旧部,若逼得他们反了,难道要陛下再派大军平叛?”
“那依高将军之见,就该放任不管?” 御史中丞窦仪出列附和王朴,“臣查得赵光义经营茶山,私吞利润逾五千两;赵匡胤私藏蜀宫珍宝,仅夜明珠就有十二颗 —— 此等贪赃枉法之徒,若不处置,何以服天下清官?”
“你 ——” 高怀德气得说不出话,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指节泛白。
“够了!” 柴荣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他从御座上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目光扫过争执的群臣,最终停在王朴身上:“王相所言,正合朕意。国法面前,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纵是皇亲国戚、开国功臣,亦不能例外。”
石守信脸色一白,还想再辩,柴荣却抬手制止了他:“但石将军所言‘恐生哗变’,亦需顾虑。蜀地初定,不宜再生动荡。”
他回到御座前,拿起案上的朱笔,在两道草拟的旨意上落下朱批:
“其一,擢王侁为蜀地监税使,携御史台文书赴蜀,协助陈琅核校商税,同时查核‘保宁军劫掠、赵光义纳妃、赵匡胤私藏珍宝’三事,限一月内奏报实情。”
“其二,赵匡胤暂留蜀地,免去殿前司都点检蜀地职务,改命‘协助陈琅安抚流民’,半月内需完成成都周边流民归田事宜,逾期以渎职论罪。”
旨意宣读完毕,石守信等人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辩 —— 柴荣既没严惩赵匡胤,又给了殿前司台阶,已是权衡后的结果。王朴则微微颔首,他知道,这两道旨意看似温和,实则暗藏锋芒:王侁赴蜀查罪证,是为日后处置留把柄;调赵匡胤安抚流民,是削其兵权、困其手脚。
朝议散去后,柴荣单独留下了刚从同州赶回的张永德。偏殿内,宫人早已退下,只剩下君臣二人。柴荣从袖中取出一封密诏,用朱笔在 “接管兵权” 四字下重重画了道横线,声音压得极低:“你率两万关中兵入蜀后,先接掌保宁军防务,再逐步替换殿前司在成都的驻军。记住 —— 若赵氏兄弟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张永德接过密诏,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朱砂印,心头一震:“陛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只是…… 赵匡胤在殿前司根基深厚,若骤然削权,恐引发禁军动荡。”
“朕早有准备。” 柴荣走到挂在墙上的蜀地舆图前,手指点在荆楚与蜀地的交界处,“陈琅的商税改革已在蜀地站稳脚跟,粮价稳定在百文 \/ 石,流民归田率逾八成,百姓只认皇商司的盐引与粮票,不认殿前司的令牌。你入蜀后,让陈琅把‘盐引换粮’推广到各州,用经济把蜀地绑在中枢上 —— 赵氏兄弟就算想作乱,也没人会跟着他们。”
张永德这才恍然大悟。柴荣看似分散布置,实则步步为营:用王侁查罪证拿把柄,用陈琅稳民心断根基,用自己掌兵权作威慑,三管齐下,就是要让赵氏兄弟插翅难飞。
七月末的成都,王侁带着御史台的文书抵达时,正赶上陈琅在西市发放新印的盐引。粮商们捧着盐引笑逐颜开 —— 凭这张纸,战后能到荆南领盐,而盐在蜀地是稀缺品,一转手就能赚翻倍的利润;农户们用粮票换着糙米,惠民粮铺前的牌子写着 “粮价百文 \/ 石”,比劫掠时的三百文低了大半;护榷军在街头巡逻,腰间的 “皇商司” 银牌在阳光下闪着光,商户们见了都主动招呼,再不见往日的惊惧。
王侁跟着人群走了半条街,没看到半个殿前司士兵的影子。问了才知,赵匡胤正带着少量亲军在城郊开垦荒地 —— 烈日下,往日骄横的士兵们挥着锄头汗流浃背,有的还在抱怨 “还不如打仗痛快”,哪还有半分当初劫掠时的嚣张。
“陈大人这手‘经济绑民心’,真是高明。” 王侁找到陈琅时,对方正在核校惠民粮铺的账本,账册上 “本月售粮三万石” 的朱批格外醒目。陈琅抬头一笑,将一本账簿推给他:“王监税使看看这个 —— 赵光义的茶山账册虽烧了,可他卖给江南私商的茶引还在皇商司的流水上,每斤茶多收了三十文,私吞的利润都记在这儿呢。”
王侁翻开账簿,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交易日期与数量,连 “五月廿三卖茶百斤给苏州商户李四” 都写得清清楚楚,旁边还附着江南商税司的核对记录。他抬眼看向陈琅,忽然明白柴荣为何如此倚重此人 —— 陈琅不用一兵一卒,只用算盘与盐引,就把赵氏兄弟的根基一点点挖空了。
而此时的汴京紫宸殿,柴荣正看着王继恩送来的最新密报:“赵光义已将花蕊夫人转移至雅州别庄,赵匡胤命石守信往南汉送密信……” 他将密奏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焰舔舐着纸页,将 “私纳”“通敌” 等字烧成灰烬。
“快了。” 柴荣望着窗外的月光喃喃自语。张永德的关中兵已过秦岭南下,王侁的罪证收集得差不多了,陈琅的商税改革也稳住了民心 —— 等张永德接管兵权,就是收网的时候。
蜀地的风从岷江口吹来,带着江水的潮气拂过成都的城墙。陈琅站在城头,望着远处绵延的茶山,忽然想起李顺赴京时说的那句 “百姓要的不过是安稳”。他知道,这场围绕权力的博弈很快就要落幕,而蜀地的安稳,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