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汉家坛筑,鼎镇燕云
显德十三年,五月中。幽州城南郊,一片曾被辽军铁骑践踏得寸草不生的空地之上,一座崭新的“汉家坛”,正拔地而起。
坛分三层,以九为数,暗合九五之尊。每一级青石板铺就的台阶之上,都由燕云本地的工匠,亲手刻上了汉唐盛世时的疆界舆图。坛顶正中,则整齐地摆放着十六只古朴的陶瓮。每一只瓮上,都用朱砂,郑重地写着一个州名——从瀛洲到云州,瓮中所盛,正是光复的燕云十六州,各自的山川之土。
十六只陶瓮之后,立着一尊新铸的、高达九尺的青铜大鼎。鼎身之上,阳刻着四个力透鼎背的大字——“复我河山”。这四字,经由数十名老匠人,不分昼-夜地反复打磨,在北地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沉厚而温润的光。鼎足之上,还缠绕着刚刚从山间剪下的、带着露珠的青藤,充满了坚韧的新生之意。
筑坛的几日里,整个幽州城,乃至周边的百姓,都自发前来。白发苍苍的老者,咬着牙,将沉重的石板,一步步扛上坛顶;总角之年的孩童,用小手,一捧一捧地,将家乡的净土,送至坛前;甚至那些曾被辽人强征奴役、饱受欺凌的汉家工匠,也都主动带着祖传的工具,前来雕琢鼎身的纹路。
“这坛,是祭奠为收复燕云而死的将士的,也是……也是祭奠咱们这二十年,过的不是人的苦日子的!”一位老瓦匠,一边砌砖,一边用袖口擦着眼泪,他手上那厚厚的老茧,几乎要将冰冷的石板,都磨得发烫。
陈琅一袭青衫,静静立于坛下。他看着这万民筑坛的感人一幕,指尖,却在袖中,轻轻地摩挲着一份由探闻局加急送来的密档。上面,用暗语,详细记述了赵匡胤的心腹,与契丹使者,在暗中的往来时间与地点。
他知道,这坛上的每一寸土,都是民心。而这民心,将是他日后,用以护佑柴氏血脉,最坚实的一道底气。
祭典的前一夜,月凉如水。
柴荣独自一人,在行宫之内,让人将那本厚厚的、记录着北伐以来所有阵亡将士名册的簿子,铺在了鼎前。
他没有坐,而是弯着腰,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看。
名册之上,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有的名字旁,盖着“探闻-局”的血色印戳;有的,标着“杨家军”的鹰旗徽记;还有的,只是一个冰冷的、属于淮西悍卒的数字编号。
他的指尖,在一个名叫“周铁”的名字上,停了很久很久。那个为了献上舆图,不惜自断一臂的探闻局好汉子,最终,还是没能活到看见燕云光复的这一天。他战死在了朔州的城下,只留下远在江南的妻儿,尚在等待着他归乡的讯息。
“明日,”柴荣的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册的忠魂,“让他们,都好好听一听。燕云,回来了。”
二、三跪九叩,血溅青铜
祭典当日,天刚蒙蒙亮,幽州城内外的百姓,便已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密密麻麻地,围在了汉家坛的四周,连远处的城墙根,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
辰时三刻,日上三竿。
柴荣身披十二章衮服,头戴通天冠,手扶苍玉圭,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登上了祭坛。
他的脚步,比往日,要沉重许多。每上一级台阶,他那华美的衮服下摆,都会因身体的晃动,而微微颤抖。但他依旧,将自己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目光,扫过坛下那数十万张,充满了期盼与崇敬的脸庞,原本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眼底,竟重新燃起了一团烈火。
“行——三跪九叩礼!”
司仪那悠长而庄严的唱喏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
柴荣整理衣冠,撩起袍摆,在祭坛的最高处,缓缓地,屈膝跪下。
他的第一叩,额头,重重地抵在了那冰冷的、刻着汉唐疆土的青石板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大周皇帝,臣,柴荣!告慰汉、唐历代先帝之灵!燕云十六州,于今日,重归汉土!臣,不负先祖守土之责!”
坛下,数十万百姓,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白发苍苍的老人,再也忍不住,悄悄地,用那满是皱纹的手,抹着浑浊的老泪。他们手中高举的香烛,燃得更旺了。
柴荣缓缓起身,转向那尊巨大的青铜鼎,以及鼎前那本摊开的死士名册,行第二跪。
他的指尖,轻轻地按在了名册之上,仿佛能感受到那一个个名字背后,曾经的温度。
“——祭,北伐以来,所有为国捐躯的忠魂烈士!你们流的血,没有白流!你们用性命,护住了燕云的土!朕,在此立誓:必令契丹,永世不敢南望!必令我燕云百姓,从此安居乐业,再不受异族欺凌!”
话音刚落,坛下,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呜咽。有年轻的妇人,高举着丈夫战前留下的遗物,失声痛哭。但这哭声,很快,便被一股更为沉重、更为庄严的敬意,所压下。
这一跪,跪的是那无数埋骨于北地的、有名与无名的忠魂。
当行第三跪时,柴荣刚刚直起身,一股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感觉,猛然从他的胸腔中,翻涌而上!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慌忙用宽大的袖袍,紧紧掩住自己的嘴,但那暗红色的、带着血块的鲜血,依旧,从他的指缝之间, 不受控制地,渗了出来。
一滴,两滴……
鲜血,滴落在了他面前那尊巨大的青-铜鼎身之上,顺着那阳刻的“复我河山”四个大字的刻痕,缓缓地,蜿蜒向下。像是在为这冰冷的青铜,镀上了一层,属于帝王的、温热的血。
“陛下!”内侍们惊呼着,想要上前搀扶。
却被他,用一个决绝的手势,挥手拦住。
柴荣攥紧了手中的三炷长香,那香头燃烧的火光,在他的手中,剧烈地抖动着。他却用尽自己最后的气力,高声,完成了他最后的祭词。
“——朕,柴荣,在此告慰天地!朕在一日,必保燕云不失!大周江山,永世不负汉唐社稷!”
三、民心如铁,暗流涌动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坛下,数十万百姓,在看到那龙袍之上的斑斑血迹时,终于彻底崩溃了。他们伏在地上,放声哭号,那声音,悲怆而又激昂,震得坛上的旌旗,都发出了撕裂般的声响,连远处城墙的砖缝,都仿佛在瑟瑟发抖。
白发的老民,带着自己的孙儿,向着坛顶,重重地磕着响头,额头沾满了尘土,也毫不在意;市集里的商铺掌柜们,自发地捧着账本,高喊着,要捐出半年的盈利,助陛下修筑幽州城防;甚至那些曾被辽人胁迫、为他们服务的契丹工匠,此刻,也高举着手中的工具,用生硬的汉话,嘶吼着:“愿为大周筑城!愿为大周效死!”
燕云的民心,在这一跪,一叩,一哭之间,彻底归附。坚如磐石。
陈琅站在群臣的前列,遥遥望着柴荣那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背影,藏于袖中的指节,死死地攥着那册记录着“赵氏私通契丹”的密档,坚硬的纸角,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他看见了,柴荣的袖口之上,还沾着几点褐色的药渣——那是太医连夜熬制的、最猛的止血汤。他知道,帝王的身体,早已是烈火烹油,全靠着一股意志力,在硬撑。
“‘困龙局’,必须加速了。”陈琅在心里默念道。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了武将班列中,那个同样身着甲胄,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悲戚的身影。
赵匡胤,正混在武将的队伍里,脸上,也装出了一副肃穆而沉痛的模样。但他的眼底,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他扫过坛下,那些负责外围警戒的禁军。他看见,他安插的心腹,正站在禁军的后排,趁着众人不备,向他,悄悄地比了一个“一切妥当”的手势。
他又趁着众人抬头仰望皇帝的瞬间,与身旁的石守信,交换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石守信,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示意汴京的内应,也已全部联络妥当。
坛下百姓的欢呼声,越是响亮,赵匡胤的心中,便越是焦急。
这民心,归的是周,更是柴荣!柴荣若能凭此一役的无上声望,再多撑上些时日,那他的兵变计划,便多一分风险,多一分变数!
今日这场感天动地的祭典,对他而言,反倒成了催他必须立刻动手的,最后的鼓点!
四、鼎传遗志,夜递死信
祭典之后,柴荣的身体,彻底垮了。
他让人,将那尊溅上了他龙血的青铜大鼎,郑重地抬入了幽州府库的最深处,并亲自,用三道巨大的铜锁,将其锁上。
他拉着陈琅的手,指着鼎身上那几道尚未干透的、暗红色的血迹,声音微弱,却无比清晰。
“陈卿……此鼎,留待熙诲长大之后,你……你亲手交给他。”
“你告诉他,这鼎上的血,是为燕云而流,也是……也是为他柴氏的江山,而流。”
“日后,他若遇危难,见此鼎,便如见朕亲临。要他……莫忘今日之景,莫忘……守土护民之责。”
陈琅重重地点头,他瞥见了柴荣袖口,那几点被蹭上的、褐色的药渣。那是止血汤,因熬煮时间过长,而熬糊后,留下的痕-迹。太医昨夜还跟他说,“陛下需绝对静养,若再动肝火,强行运-气,咳血之症,便再难止住”。
可今日祭典,这位帝王,偏偏要硬撑着,登坛,沥血,以告慰天下。
他知道,柴荣是怕,自己走后,再无人,能镇得住这刚刚收复的燕云之土,镇得住这暗流涌动的天下之局。
“陛下放心,”陈琅躬下身,声音中,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哽咽,“臣,定将您的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也定会,护佑熙诲皇子,一生周全。”
当夜,月黑风高。
幽州城的阴影里,一个黑衣人影,贴着墙根,如同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摸进了赵匡yin的临时府邸。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用蜡丸密封的密信,单膝跪地,呈到了赵匡胤的手中。
“将军,契丹国主有令。若将军能于月内,夺取大宝。他,即刻出兵二十万,从北面,死死拖住杨家军的主力,绝不让他们,有一兵一卒,可以回援汴京!”
赵匡胤展开密信,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上面那句“事成之后,瀛、莫二州,永归契丹”的承诺。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狰狞的冷笑。
他将密信,凑到烛火之上,点燃。看着那张写满了卖国条款的纸,一点一点地,化作黑色的灰烬。
一阵夜风,从窗外吹入,将那黑色的灰烬,卷起,吹向了幽州府库的方向。
在那里,那尊染着帝王之血的青铜大鼎,还在静静地,矗立着。
似在无声地,预警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滔天风暴。